高城看來對成才早就想過很多:“成才?簡單複雜化。以為沒人知道他想法,可屋裏這三位恐怕沒個不知道他想什麼要什麼。他是望月猴,攀枝上瞪著月亮琢磨,我要上,有多高我爬多高,可他不懂他得先著了地,做成了人,造了火箭飛上去。我等著他著地的那天。”
伍六一就著急一件事:“那要不要?”
高城樂了:“那小子對誰都客氣,可好鬥得很,凡事爭搶。咱七連最怕什麼?”
“最怕你不爭。”伍六一甕聲甕氣地說。
高城點點頭:“對了,我就怕到七連他會跟你伍班副開爭。”
高城知道這話會引起什麼後果,後果是伍六一狠拍腦門,在本上記下個名字。
史今看著這兩人若有所思:“連長,你們都開始內定了?”
高城拿過伍六一的小本看著:“我喜歡未雨而綢繆,謀定而後動。”他看來對伍六一的初選很滿意,把本子又遞給了史今,“三班長過目,你倆互補一下我就不用發言了。”
史今邊看本,邊心不在焉地想心事。伍六一找高城開侃:“連長你看兵眼毒。說說我吧。”
高城喜歡這樣高談闊論,他噓口氣:“你寧折不彎,我喜歡。誰剛來軍隊都是別樣世界,一無所有,所以每個人自尊心倒變得很強,你可太強,你總要求每件事都成功,這搞不好要叫做失敗。”伍六一不是一下能琢磨明白這種東西的人,皺了眉琢磨。
高城笑著拍打他:“慢慢想!這是我爸送我的臨別贈言,我不明白也做不來,送給你啦!”
伍六一指著史今:“那他呢?說說他。”
高城看了史今一眼,史今仿佛沒聽到,還在看著本想事,短短幾個名字不知道怎麼要看那麼久。高城回頭對著伍六一說:“我怕他。”伍六一瞪大了眼睛。
高城正色道:“我怕對不住他!他看多想多做多,可啥事不說,現在年年精簡裁軍,我就怕對他不住,所以就算耍點小花招,也得把我家史今史班長留住了。”
史今聽見人提自己名才如夢方醒:“啊?叫我?”
高城也不重複剛才說的,拍拍他手上那本:“嗯,有啥意見?”
史今猶猶豫豫地說:“沒有意見。都是好坯……可是……”
高城痛快之極:“說,說。你說我辦。”
史今終於下了決心:“但是……許三多……這個兵……我想要他。”
那兩位的笑臉頓時就都沒了,史今也不自信之極,因為他提的那個人讓他沒一分自信。
高城幹脆地道:“門都沒有。”他很認真地看著史今說,“不管什麼樣的兵,我會去發現他的長處,可這個兵,我沒發現任何長處。”
史今囁嚅著:“也不能說沒有。他知道自己也不信,但還是咬著嘴唇往下說,分我那班吧,我保證能把他帶出樣來,說真的,新兵連訓得最認真是許三多……”
伍六一情緒很激烈:“堅決反對!犯錯最多也是許三多!”
高城瞧著窗外的暮色,操場上到處都是活動的士兵。史今也不吭氣,等著他往下說。
“我不喜歡會舉手投降的兵,你對他不好他不在乎,你對他好了他成天黏著你,我不喜歡這種沒有自尊的人。”他仿佛看出史今想說什麼,搶過話頭又說,“對對,我不該以自己喜好為大,可你知道我在乎的是什麼!”
高城正色道:“連部以什麼評定一個班長的業績?甚至決定他的去留?史今同誌。”
史今歎了口氣,他明白高城意謂何指,這幾乎足以打消他一切想法,史今歎了口氣。
高城把那本從史今手上拿了過去:“這是我最大的顧忌。”
伍六一已經平靜下來,因為高城已經說出他想要說的,他簡單地為這件事做了一個總結:“他會拖死你的。”
史今看著高城合上那本,他知道許三多的命運已經就此注定。
許三多趴在桌子上在寫信,嘴裏念叨著自己寫的內容:“爸爸、一樂,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信的二和:我挺好,睡得好,吃得也好,練得也好,我覺得不好,成才說挺好……”
史今和伍六一走了進來:“放鬆一下。新兵連發紀念品了——你們的靶紙。”
大家一擁而上,搶著那些寫著自己名字被彈孔洞穿的靶紙。許三多找不到自己的。
史今從背後拿出張完好無損的,他把那份單拿是為了避免許三多被人取笑。
許三多撓撓頭,連他自己都有些臉紅。
史今看著他,想不出能說點什麼,隻能安慰道:“沒事,以後好好打。”
許三多感激地點點頭,回到鋪邊繼續寫他的家書,嘴裏繼續念叨著:“明天分兵,成才說我準能分到一個很好的連隊。我說什麼是很好的連隊,成才說排長不保證了嗎?你準能摸著槍……”
哨聲吹響,士兵們拿起早打好的背包衝出宿舍,他們現在的行動和速度確實對得起那身軍裝。
新兵連操場上,新兵們列隊站好,這時才發現晨光下有些不太一樣,操場上停了幾輛車,幾輛軍卡,一輛空調大巴。連長高城拿著花名冊站在軍卡和巴士之間朝他們喊:
“路遠,二號車;黃一飛,二號車;賈洪林,一號車;呂寧,三號車……”
新兵開始接耳:“班副,幹嗎弄兩種車?”
成才不假思索:“還用問?去好單位的上空調車,去壞單位的上卡車唄。”
大家恍然大悟,而被分上卡車的已經快哭了出來。
“成才,二號車”
居然是那輛披著迷彩篷布的軍卡,成才屹立的軍姿頓時有點發萎。
“許三多,三號車”
三號是那輛空調車,許三多樂了,後發而先至,還趕在成才之前上了車。
高城瞪了他一眼:“搶什麼?還要夾塞?”
許三多不好意思了,他一邊上車,一邊回頭看了一眼,成才正垂頭喪氣地爬上卡車。
滿操場的士兵已經上車,成才從軍卡篷布裏露出雙眼睛,死死看著旁邊那輛空調車。許三多之流正在空調車上對著卡車上的兵擠眉弄眼,年少輕狂,得意得幾欲飛天。
高城在車下和指導員何紅濤握手:“您就再辛苦一趟送送他們。”
來自三連的指導員何紅濤笑〖BF〗了:“老〖BFQ〗七這次是滿載而歸,自然也就歸心似箭了。”
高城半點不讓:“紅三連挑的兵可也不差。”
何紅濤:“比鋼七連可差遠了。說著豎大拇指,高連長的眼力勁屬這個。”
沒等著高城說話,他上了那輛空調,很有親和力的一笑。
空調車駛動,許三多忙對著成才做了一個足尺加八的鬼臉,成才眼圈一紅,抹淚,許三多愣住,眼圈頓時也紅了。
高城已經跳進了軍卡駕駛室,卡車也轟鳴起來,煙塵中成才呆呆地望著遠去的大巴,許三多幾乎貼上了車窗,還在玩命地對他招手。
這支小小的車隊穿行在戰備公路上。
幾個好事兵仍在瞧著遠遠那幾輛卡車的影子,其中許三多幾是望眼欲穿。
何紅濤是個很能活躍氣氛的人,拍了拍司機說:“走機場,繞個圈,給他們長長見識。”
又轉身麵對著一車兵:“大夥別說小話,從今起就是老兵了,更不能沒人看就放鬆自己。我先給大家介紹咱們服役這個師的情況,咱師是T裝甲師,全國掛號的裝甲部隊,咱團是T師主力裝甲步兵團。大夥瞧那邊——”
兵們爭先恐後地瞧過去,遠遠的黃綠色土地上,軍事禁區的標誌,一輛老式T34坦克在花壇中炮管直指藍天。
何紅濤接著說:“那是我師主力坦克團,北上朝鮮南下越南,那家夥威風吧?”
新兵鼓足了勁:“威——風!!”
何紅濤搖頭不〖BF〗迭:“那〖BFQ〗是抗美援朝時候的,現在都換了四代了——大家看那邊!”
趕緊地看,士兵們脖子像方向盤似的轉動,也不管看沒看著啥。
何紅濤:“那是我師炮團,裝備了自行化和計算機化的野戰火炮。——那邊,裝甲偵察營駐地,那邊,師部!那邊,大家快看!”說著說著,他自己都激動了。
大家忙轉頭,兩架武裝直升機正從一個樹梢高度後升起。絕大部分兵還是第一次看見武裝直升機的實物,仰了脖不算,半個身子恨不得探出車窗。
何紅濤聲音明顯高了幾度:“那可是直升機大隊!裝備了多種型號的先進直升機,擔負著重要的對地支援、反坦克和突擊運輸任務。”
兵們目瞪口呆:“咱陸軍還有飛機啊?咱們坐直升機去連隊多快呀!”
何紅濤已經吹上勁了:“這個沒有安排……主要是調度問題——許三多,坐回來!”
許三多探出窗外的大半截身子縮回來,正好外麵一輛車擦過。車裏笑聲打鬧聲響成一片,已經讓何紅濤用事實鼓舞得士氣如虹。
何紅濤擦擦汗,是吹的也是嚇的:“看看多危險。大夥,覺得怎麼樣?”
不用多說了,兵們你捅捅我,我捅捅你,興奮到要爆炸。
另一輛車上,篷布低放著,一車廂的兵都沉悶地麵麵相覷。
成才一直盯著對麵的一個兵,那個兵被他盯得想哭又不好意思,隻好同樣盯著他。
篷布外低沉的聲音掠過,那是剛升空飛過的兩架直升機。新兵嘀〖BF〗咕:“這〖BFQ〗啥動靜?”
沒人接茬,大家都有些責怪地看著他,那個兵壓低帽子,不再說話。
跟那車的士氣直叫雲泥之別。
那兩架直升機也甚是湊趣,超低空掠過,引得車廂裏的兵們又一陣興奮。
何紅濤看看外邊綠蔭掩映的一處軍營:“大家靜一靜,看見那處營門嗎?那就是咱們所屬團隊,光榮的三五三裝甲步兵團!我們都屬於中間的一分子。同誌們,驕傲不驕傲?”
兵們:“驕——傲!!”
“自豪不自豪?”
兵們嗓子都要吼破了:“自——豪!!”
整車都笑,何紅濤也笑了:“同誌們唱個歌吧?《裝甲兵進行曲》怎麼樣?”
這就是個唱歌的時候,一個兵自告奮勇地起了個音,一首歌吼得地動山搖,士氣之高至不可再高,路人皆為之側目。歌沒唱完,車離團大門越來越近時卻忽然拐了個彎,上了小道。
大家仍在唱著,有幾個敏感家夥眼睛稍有些發直。後邊的卡車直接開進團大門。
成才仍在坐著出神,旁邊的兵聽著聲音不對,撩開了車篷。成才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幾輛步戰車從側道拐了出來,被卡車壓住,車上的步兵不願意再等,從後艙門下來,列隊集合。
成才驚訝地看著那群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的服裝,他們的步槍、機槍、火箭發射器、野戰電台,還有些新兵們根本叫不出名來的玩意。
更讓他們懾服的,那幫兵身上有股常在硝煙來去者的氣勢,和他們這幫剛打過幾次靶的人絕不相同。
一個車的人也都在看著。成才忽然老氣橫秋:“瞧見沒有?這就叫裝甲步兵。”
兵們萎著的腰杆忽然挺得像杆一樣直。
許三多這一車裏的人仍在唱,但唱得已有些跑神。此地本就隻是個因軍隊駐紮而興旺的小鎮,拐上小道,車外的景物立刻現出了荒涼。
兵們漸漸覺出不對:“咱們上哪?”
何紅濤鼓勁著:“唱哪!同誌們怎麼不唱了?”
很機械地又是一首,兵們是直著眼在唱的,外邊已經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地平線,地平線,除了地平線還是地平線,半沙化的土地看得讓人茫然。
許三多麻木地跟唱,他身後的新兵有了點哭腔:“咱們要上哪?”
草原上廣闊到能投射白雲的影子,一輛車在這裏實在跟螻蟻無異。除了一條簡易公路,周圍大概是幾十公裏內連個人影也沒有。歌聲已經漸漸地小了下來。新兵們早已經唱得唇幹舌燥,再也唱不下去了。何紅濤還想指揮,可沒人開口了。
車終於在一處小營門前停下,營裏是綠油油一片菜地,幾個土坷垃似的兵在門前等著,有一個手裏甚至拿著鋤頭。
何紅濤開始分配工作了:“呂寧,劉紅兵,你們是這,生產基地。”
兩個兵木呆呆地下車,何紅濤鼓勁:“全團攝取的多種維生素就仗你們了。”
跟著,車停在另一處小營門,幾個油炸麻花似的兵在營門口等著。何紅濤繼續分配:“油料倉庫——馬榮,林東誌。”
兩個兵一步步挪下車。何紅濤機械地鼓勁:“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歌是早不唱了,車上人少了許多,車晃著繼續前進,無休無止,不知要晃到啥時候。
無精打采的兵一個個從車上淡去。漸漸地,何紅濤都已經昏昏欲睡,車終於停下,而且是不打算再開。何紅濤醒來,擦擦眼睛,回頭瞧一眼車後,就剩許三多了,許三多也瞪著他。
跟前邊幾個地方相比,這裏能算是荒涼到絕境了,車外是荒原上兀立的四座簡易房,連個迎接的人也沒有。
“許三多,你就是這了。紅三連二排五班,看守輸油管道。”
許三多看著這地方發呆,那幾間小屋總算讓這一路地平線的旅程有了個目光焦點。何紅濤看看他,即使是他也對這一片荒涼有些過意不去,所以又找補了一句:“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許三多愣了,像被敲了一記悶棍,半天活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