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掘開地麵蓋成的四邊形地爐裏,排好白天撿來的木柴,然後用打火石點火。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的微小火苗延燒到麥杆,接著像是纏繞上去一樣往木柴轉移,最後化成溫暖的火焰。冉冉升起的煙,從開在洞窟天花板上的排煙孔竄至外頭。
暴露出光滑岩石表麵的洞窟牆壁上,映射著三個被放大的小孩影子,牆角則有三頭青灰色毛皮的座狼發出沉穩的鼻息熟睡著。
把鐵鍋放在鐵製的四腳架上,倒入融冰取得的水,等待煮沸。經過處裏的兔肉就放在三人的身旁,隻等下鍋的時機。
「好像天國喔。」
坐在地爐旁邊的薰喃喃說道,下巴靠在用雙手環抱住的膝蓋上。雖然整張臉和衣服都髒兮兮的,可是臉上卻浮現了在山樓時所沒有的溫和安祥。
「哪有這種這麼單調無趣的天國啊。」
武一邊粗魯地撥動木柴,一邊打趣地說。口頭上雖然在發牢騷,但武顯然也很喜歡這個洞窟。在這個洞窟裏生活必需品一應俱全,仿佛是定居山上的天狗老早為三人做好了準備似的。
「以前鐵定也有人住在這裏。不曉得是剛好不在,還是永遠不再回來了。我希望是後者啦。」
舜盯著火焰喃喃嘟囔道。雖然臉頰和在山樓時相比略顯消瘦,但他的身心感覺似乎比以前更為茁壯了。
熱水滾開後,隨手把白天捕到的兔肉扔進鍋裏。肉很快就煮成了紅褐色,一塊接著一塊被吃進三人的肚子裏。
「好吃。」「真夠味。」「嗯,煮得剛好。」
沒有任何調味料,隻是單純煮熟的肉而己,可是對正值發育期、饑腸轆轆的肚子來說,有得吃就沒什麼好挑了。三人默默地啃食兔肉,把吃剩的骨頭喂給了三頭座狼。忠實的座狼們將主人親手喂食的骨頭吃得精光,振動喉嚨發出蚱向向主人撒嬌。若非有這三頭座狼,候補生們應該也不可能成功逃到這個地方吧。
「今天是第幾天了?」
武懶洋洋地在地爐旁邊躺下開口詢問。舜隨即答了出來。
「從脫逃開始算的話,今天是第十天。在這個洞窟生活是第二天。」
「我們已經甩掉追兵了呢。」
薰像是鬆了口氣般說道。舜也很快就告誡她:
「萬萬不可大意。這裏舒服歸舒服,我覺得一直留在同一個地方太危險了。」
雖然三人在脫逃之後馬上遭到輕騎兵隊的追蹤,不過所幸有座狼的幫助,三人途中未曾被迫上半次,成功逃離了姬路移民地的勢力圈。
神戶的廢墟遼闊地座落在右手邊,三個人在中國山地翻山越嶺,一路經過三宮、尼崎,下山穿越大阪的廢墟,然後渡過了澱川。之後仍繼續一路往東前進,現在則藏身在遭到風雪封閉的不知名山地的洞窟裏。雖然不知道這是哪裏,不過從路上的右手邊常常能看到大海、以及從姬路出發的日數來推論,舜研判這一帶有可能是※東海地方。(譯注:東海地方即日本本州中部靠太平洋側的區域,包括現在的靜岡縣、愛知縣、三重縣和岐阜縣。)
在舜的提議下,三人隻顧往東走,以遠離姬路為第一目標。東部地區現在處於中小規模的共同體群雄割據的局麵,姬路移民地的追兵在此難以自由行動,非常適合作為藏身之處。三人再也沒有回到姬路的打算,現在隻為尋求一塊安身之地一路向東奔逃。
一吃飽飯三人立刻熄滅了營火,冷到快結凍般的夜晚寒氣隨即充滿了洞內。
接下來的能做的事隻有睡覺。三人走向自己的座狼,用手摩娑毛皮。
「我要睡囉,朔夜。今晚也麻煩你了。」
語畢,朔夜也習以為常地稍微打開躺在地上的身體,包容身材嬌小的薰。
薰把身體埋在朔夜的毛皮裏睡著了。
朔夜的體溫可以避免自己晚上被凍死,薰緊密地依靠著身體蜷縮成一團的朔夜。對於五歲就被帶到山樓晚上總是孤獨一個人度過的薰而言,現在可以和最喜歡的朔夜一起睡覺,是再幸福也不過的事了。
天未亮——
薰赫然醒來。有股不對勁的氣息。她從朔夜四肢的隙縫探出疑惑的眼神,觀望洞窟的入口。
「啊,有月亮……」
在黑暗洞窟的外頭,皎潔的滿月散發出冰清玉潔的光輝。耀眼明亮的潔白月光甚至射進了洞窟的深處。
那道潔白的月光也照出了武的影子。他背靠入口附近的內壁,向前伸出兩條腿,專心地眺望著月亮。他的座狼十六夜則很有規矩地端坐在他的身旁。
薰慢慢地爬出朔夜的毛皮,屏聲氣息,躡了躡腳地偷偷靠近武。等快靠近到身旁時,才冷不防在武的麵前探出鬼臉。
「哇!」
「做什麼啊,笨蛋。」
仿佛早就察覺到薰打算惡作劇似的,武的反應顯得很冷淡。薰開口揶揄了他一番:
「怎麼了,不睡覺在賞月。難道是在想家嗎?」
「那怎麼可能。我打死也不要再回去那個鬼地方了。」
武好強地回答後,像是感到尷尬似地站了起來,接著走到洞外仰望天空。山地的夜晚寒氣遍布,冷到仿佛敲打就會應聲般。光是呼吸,武的口中就呼出了濃密的水蒸氣。
「快看,滿天的星星。」
即便冷得全身發抖,薰還是隨著武來到了外頭,在胸前環抱胳臂,照武說的抬頭一看,頭上是一大片沒有遮蔽物的是空。
「哇啊!」
成千上萬的星光將冬天的夜空點綴得光輝燦爛,宛如神明灑下了整桶的金平糖一樣。
這陣子晚上一直躲在洞窟裏睡覺,所以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多的星星了。而且今晚的月亮明亮到忍不住要眯起一邊的眼睛,就連一旁的武表情也依稀可見。
「好厲害,可以看見下麵耶。」
兩人的下頭浮現出蒙上了一層青紫色的和緩起伏,是蜿蜒曲折地糾結纏繞在一起的山嶺,以及山麓與山麓毗連相鄰的低矮山巒。披覆在那些山地上頭的杉木與山毛櫸的樹梢沐浴在滿天的星燦下,染成了點點斑駁的銀箔色,將峽嶺的棱角妝點得華美豔麗。
「好漂亮。」
薰不由自主地發出感歎,望向身旁。武的臉就在旁邊。武不知何故神情恍惚,眼裏看的是薰而不是夜空。
薰的身上纏附著不屬於這個天地的絕世光輝,那道純潔的光使她的輪廓浮出夜色,映照在武的瞳孔上。
「…………」
薰微微歪起脖子感到疑惑。武猛然回過神後尷尬地撇開視線,改為鑒賞眼下的夢幻光景。
「好漂亮喔。」
武用低沉粗獷的嗓音碎碎念道,話語化作一道白煙消失在夜色之中。薰忍不住笑了。
「哈哈,你也會說『好漂亮』喔?好奇怪。原來武也會說這麼浪漫的字眼。」
「什麼啦,這有什麼好笑的。你自己還不是有說。」
「啊哈哈,武生氣了。」
「少囉嗦。你有毛病喔,笑得那麼誇張。」
「會嗎?因為真的很好笑嘛。啊哈哈、啊哈哈。」
薰豪爽地大笑。武擺了一張撲克臉〣應。大笑了一陣之後,薰用映照了星彩的瞳孔看著武。
「好久沒笑得這麼開懷了說。真的太有趣了。」
「一點都不有趣。到底哪裏那麼好笑啊?」
薰麵露微笑回應了武的牢騷。
「呐,武,我們不能永遠在這裏生活嗎?」
「在這裏?」
「嗯。就像今天一樣大家一起去抓兔子、一起去汲水、一起去撿樹枝生火。然後晚上就和朔夜它們一起睡覺。等到春天來臨後就有野草可以采,還會有很多結束冬眠的動物,日子就能過得比較輕鬆了。我想一定會很快樂的。」
「感覺是很快樂沒錯,但沒問題嗎?現在追兵應該還在搜尋我們,或許沒那麼簡單吧。」
「……是這樣嗎?」
「現在脫離姬路還不夠遠啊。我們得逃到更遠的地方去才行。」
「要多遠?」
「要多遠呢……逃到東京那一帶應該就可以放心了吧。」
「東京……」
薰在口中呢喃著隻在書本看過的地名。
「我聽青砥先生說啊,那裏現在好像還有很多超高的樓房耶。雖然到處都是爬滿裂痕的柏油路,不過都有人居住,而且還有幾個大型的市鎮。我們隻要混到裏麵去,就不怕會被發現了吧。」
「人家會歡迎我們加入市鎮嗎?流浪者很不受歡迎耶。」
「嗯。可是我們是特進種。隻要發揮我們的實力,要當傭兵不成問題,順利的話搞不好還可以成為像青砥先生一樣的將軍。等到當上了將軍,就算美歌子還對我們死纏爛打也沒有關係,還可以反過來向她報仇呢。」
或許是愈說愈興奮的緣故,武的語氣變得有些激動。克製不住開始沸騰的年輕熱血,言詞顯得鏗鏘有力。
「就是這樣,嗯。我要去東京當將軍。我立誌成為跟霧崎桐人一樣,大家光聽到名號就會害怕得渾身發抖,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將軍。」
「…………」
「然後……嗯,對了,成為厲害的將軍後,我要擊敗美歌子。我要率領大軍親手攻陷姬路移民地。管他是LEGION、鐮鳥、甲牛還是戰象,我用一發氣彈就把他們通通打垮。哈哈,對啊,就是這樣!薰你覺得如何,這是超棒的點子對吧?」
「嗯,對呀。」
「舜很聰明,軍師這個職位應該比將眾還適合他吧。等那家夥再更成熟點,一定可以想出連美歌子和白穀三座都會被他耍得團團忡的戰術。對對對,隻要我跟舜聯手合作,美歌子根本沒啥好怕的!」
「那我呢?你怎麼沒提到我?」
「咦?喔,你不用做事也沒關係啦。」
「那是啥意思!隻排擠我一個人嗎?」
「不是那樣啦。你是女的耶,不可能成為將軍的。」
武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如此斷言道。
愣了一秒後,薰說出了簡短的間句。
「女的?」
「嗯。女的不用上戰場。那種事交給男的來做就可以了。」
一股沉默籠罩了下來,頓時變作寂靜無聲的夜晚。最後是薰太陽穴的青筋爆裂聲打破了寂靜。
這回換薰的語氣變得激動。
「跟男女生無關。我也可以當上將軍啊。我要帶領眾多的人馬和美歌子作戰!」
「不行啦,沒有軍隊會服從女人的命令。絕對不可能的。」
武不分青紅皂白地妄下的定論,深深地刺傷了薰的心。
「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你以前都不會那樣說的不是嗎?不是約好要三個人一起打敗美歌子的嗎?」
「那個約定都幾年前的事了啊。有五年了耶!那時我九歲,你才七歲。那種小時候的約定沒有意義啦,那麼小也沒有什麼男女生之分。」
薰瞠目結舌地仰望著身旁的武。
的確,他的身高一口氣拉長了許多,薰的臉隻到他的肩膀。全身長滿結實的肌肉顯得體格強健。相較之下薰的體型還是個小孩子。
男人與女人。薰被這兩者的差距給傷害到了。
「……你是在開玩笑的吧。不要胡說了。那樣子……太過分了。」
「一點都不過分。這樣就對了。你不要上戰場,我才快樂。」
「……咦?」
當薰想要問清楚話中的意思時,武的雙臂環住了薰的背部。
用力。
然後薰就這麼被緊緊抱住。
「咦?」
同樣的字眼再一次從薰的口中流泄而出。
武用感覺快把背折斷的力道用力緊抱了薰,全然沒有想放開的意思。武單薄的胸膛貼在薰的臉上。
「怎……怎麼了,武?你在害怕嗎?」
「我才不覺得害怕。」
「不然……你為什麼要抱我?」
「…………」
「武,我喘不過氣……」
被緊緊抱住的薰把脖子往旁邊轉。臉頰靠在武的胸膛上,他的心跳隔著軍服傳進了耳裏。薰的五官糾結成一團,把兩隻手擠進自己和武的胸膛之間,試圖把他推開。
環抱在薰背後的手終於鬆了開來。還來不及鬆一口氣,這回武又把手放在薰兩邊的肩膀上。
「董……」
武難得地以認真的聲音呼喚。薰不由自主地縮起身子,膽怯地向上一看,用怕生幼犬般的眼神注視著近距離的武。
站在眼前的武,就好比一個陌生人。
不是那個過去自己一直當朋友看待的武,而是一個英勇強壯的男孩。
他筆直的視線射穿了薰。
燕的心髒不禁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一種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感情彌漫在兩人之間。
就在薰忍不住想要甩開他的手逃走的那個當下——
原本一直乖乖端坐著的十六夜忽然豎起了耳朵,口中發出低沉的嘶吼,打直後腳朝四周的黑暗擺出威嚇的姿勢。
「……十六夜?」
薰發現不對勁。
緊接著,全身毛發倒立的朔夜和立待,也冷不防從洞窟深處的黑暗中冒出來,發出了低沉的威嚇聲。
武的手這才從薰的肩膀拿開。
兩人向腳底的斜坡投以銳利的視線。岩石和灌木遍布的陡峭斜坡靠近山腳的部分,遭到了黑暗的吞噬。
黑暗裏夾藏了一股肅殺之氣。感覺得出有許多生物屏聲息氣,睜大了眼睛往這裏窺視——盡管看不見,但確實存在。
紅暈頓時從薰的臉頰消散。
兩個人都了解現在有緊急事態發生。前一秒的感情霎時先被擺在一旁,取而代之顯露的是兩張稚齡戰士的麵孔。
「武,提喚氣。」
「啊啊。」
這三天之所以會在洞窟裏度過,為的就是修養身體貯蓄練氣。兩人提喚出涵養在下氣海的氣,使其往身體末端的氣街集中。
在兩人的身旁,全身毛發倒豎的三頭座狼則向前跨出前爪,堅挺地挺直後腳,鼻子蹙起了皺紋,縮著肚子發出低沉的嘶吼聲。
幾乎可以肯定洞窟被包圍住了。隻是還不曉得敵人的身分。
是怪物、山賊、追兵、還是其他呢?
「我要打光了喔。」
武簡短地預告,右手的氣街聚集了水滴般大的練氣。
「嗯。」
薰點頭答應的同時,發光的微粒子慢慢往武伸長的手指頭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