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新宿陸橋上,第一列——
陸橋斜坡已被倒下的人馬埋沒。閃閃發亮的板金裝甲散落一地,附著於現場各個角落的血泊均散發出陣陣異臭氣味。
倒地馬匹所發出的痛苦喘息及嘶啼聲、人們的呻吟聲、膝蓋反向折彎的腳、高舉指天的僵直手臂,隻要軍靴一踩下去,腳踝以下的部位就會完全陷入肉塊堆中,可說是名符其實的屍橫遍野——
彷佛為了使平民百姓心生畏懼而繪製的中古世紀宗教圖畫一般,由一整片的肉塊、髒器及腦漿交織而成,悲慘至極的地獄光景赫然呈現於第一列的眼前。
「哈、哈、哈、哈……」
從頭到腳鮮血淋漓的牛丸一邊喘著大氣,一邊以雙刃劍的劍尖拄著路麵,勉勉強強蹣跚而行。他身上布滿撕裂傷、穿刺傷、撲打傷,再也分不清楚哪個部位究竟是怎麼個痛法。他僅僅設法絞盡氣力,讓沾滿凝固血跡的臉龐靈活地轉動眼珠子望向陸橋橋墩。
「重騎兵……好像已經通通……收拾掉了呢。」
從幹渴不已的喉嚨深處,擠出這麼一絲聲音。總之熱死了,鮮血氣味徹底滲入鼻孔及喉嚨的黏膜。現在非常非常想喝水。
「還沒完……那邊還有敵人……」
站在牛丸旁邊,全身同樣染成血紅色的由紀一邊氣喘籲籲地調整呼吸,一邊發出沙啞聲音說道。軍刀刀尖刺著地麵,硬是伸直幾乎快癱軟無力的雙膝,並為了不讓對方發現自己正在虛張聲勢,而竭力挺起殘破不堪的軍服胸膛,舉起手腕擦拭滲出血絲的眼簾,接著才定睛俯瞰敵方軍團。
正如由紀所說,斜坡下方尚餘將近三百名手持長槍的步兵,更有一百名軍裝新得發亮的長弓手並排於步兵隊後麵。這也難怪,因為他們隻負責發射弓箭,根本未曾與武藏野軍隊近距離交鋒,所以自然毫發無傷。
而且那隻不過是白河軍的其中一支部隊而已。在他們背後,也就是新宿禦苑那邊,還有敵軍主力部隊,迫不及待地等著投入戰場的那一刻到來。
相較之下,第一列的損耗程度隻能以「悲慘」一詞來加以形容。陣中找不到半個沒受傷的人,全體成員身上均有某個部位負傷,每個人都拖著疼痛不已的軀體。當然,在這種狀況下還有這麼多人能夠保住生命,全都是拜由紀反牛丸奮勇抗敵的表現所賜。
她們幾乎單憑兩人之力就殲滅了敵方的百名重騎兵。那是一場連鬼神都為之驚畏的惡戰。牛丸因此全身負傷,由紀的練氣也所剩無幾。個人武力確實足以改變戰局,但終究還是有極限的。要是再繼續遭受敵軍的另一波攻擊,第一列士兵們將會落得可以預見的悲慘結局。
由紀轉頭望向背後。在第一列士兵背後起火燃燒的聯絡通道,火勢始終未見衰竭跡象。彷佛嘲笑著武藏野軍隊的希望一般,轟隆作響地形成一麵相當厚實的火牆。隻要那麵火牆持續燃燒,援兵就不可能出現——照理說應是這樣。
「——咦?」
由紀突然睜大雙眼。
在直衝雲霄的紅蓮烈焰當中,看起來好像出現了一道搖搖晃晃的人影。
她再定晴凝視,發現人影逐漸接近。一道穿越烈火的人影——
隻見衝破火牆,任憑火舌轉移至軍服上頭的玉一邊發出慘叫聲,一邊撲倒在柏油路麵上來回翻滾。
在瞬間看得目瞪口呆之後,總算回過神來的士兵們紛紛脫下襯衫,連忙拍打轉移至玉身上的火苗。軍服轉眼燃燒殆盡,底下則出現了被燒灼成暗紅色的潰爛皮膚。
由紀聲音沙啞地脫口驚呼:
「玉!」
「好燙——好燙——燙死我了啊——」
一次又一次地使勁翻滾,撲滅了延燒至身上的火焰之後,玉才動作滑稽地站了起來,以雙手拍拍屁股打熄最後一道火苗。
他身上的襯衫全遭燒毀脫落,上半身毫不保留地露了出來;然而在那潰爛下垂的皮膚之下,又長出了新的淺桃色皮膚。玉一邊嚷著「好燙——好燙——」,一邊伸指捏住下垂的皮膚,霹哩霹哩地用力撕掉,然後草率地順手丟開。
「玉前輩……?」
玉以右耳收下牛丸這聲無法理解眼前事態的狐疑嘀咕,隨即將茫然若失的第一列士兵們晾在旁邊,一臉不開心地邁步走向由紀及牛丸。他一邊走,身上的火傷也跟著當場逐漸康複。他不知為何臭著一張臉,大刺刺地指著他們倆,露出牙齦滔滔不絕地說道:
「醜話說在前頭,是因為齋藤兄實在太過羅嗦,我才會來到這裏。齋藤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抱住我的大腿,哭著說出『求求你去救救他們吧』這句話懇求我——其實我真的很不願意,但既然別人都開口拜托我了,我才勉強答應跑這一趟,這點你們可別搞錯羅。」
一鼓作氣撇下這段發言之後,玉轉眼環視血肉地毯遍布的周遭情況,並順手撿起掉落在路麵上的長槍。
「光憑你們倆就幹掉了這麼多敵人啊?真了不起耶~」
神情呆滯的由紀隻能傻傻地猛點頭。
「那就是敵軍嗎——還毫發無傷啊?算了,也難怪啦。這些就是全部了嗎?」
玉一臉若無其事地詢問由紀。由紀聞言,總算才回過神來,搖搖頭回應了玉的提問。
「……不,應該還有主力部隊駐守在新宿禦苑那邊才對。」
哇咧——玉頗感厭惡地吐出舌頭。此時牛丸臉上總算露出了開心的神情。
「玉前輩……你終於還是來了呢!」
「我再聲明一次,是因為齋藤兄他哭著……」
「我好高興……玉前輩果然是個大好人……我真的……」
話才講到一半,淚珠已自牛丸的雙眼撲簌滴落。玉臉上則浮現愈來愈難看的表情。
「別哭了啦,笨蛋。感覺超惡心的。我其實壓根兒就不想來,但因為齋藤兄拜托我,所以才……」
就在玉準備丟出不曉得第幾次的同樣藉口之時,新宿禦苑方麵忽然傳來一陣響亮的戰嚎聲。
「哦哦哦、哦哦哦……」陣容龐大的男人們所發出的威嚇咆哮聲猛然直竄天空。其中所蘊含的強烈戰鬥欲望震撼了整座陸橋。
「所謂的決戰兵團終於來羅。」
遠望陸橋彼端的玉嘀咕著說道。由紀也同樣定睛凝視。
新宿禦苑方麵冒出一片濃濃的戰塵。
馬蹄揚起的塵沙遮掩住我方視線。唯獨井然有序得嚇人、受過嚴苛訓練的精兵們,才能演奏出這陣節奏感十足的軍靴踢踏聲響——
「由於你們十分賣力奮戰,對方才按捺不住性子揮軍出擊而來。居然還整合了常備兵力。這票家夥遠比先前的兵團更為強悍,趕緊作好心理準備吧。」
聽到玉這番話的第一列士兵們,臉上頓時露出畏懼神色。他們的身體已累積了沉重的疲累。這也難怪,但由於退路早已遭到封鎖,因此他們也無從逃命。
最後,穿越新宿禦苑那片綠意盎然的天蓋,身裏漆黑軍裝的白河軍決戰兵團,終於現出其廬山真麵目。
塗黑的板金裝甲亮晶晶地反射著曝曬而下的盛夏烈日。
每當整齊劃一的步兵向前跨出一步,這片漆黑的海麵就隨之翻騰,迸射出稀稀落落的耀眼反射光。
這是看起來宛如一頭漆黑巨獸的從容行軍光景。他們的軍靴所揚起的塵沙,使兵列的縫隙之間,以及整支軍團的尾端竄出陣陣灰白色的霧靄,逐漸籠罩住整座新宿禦苑。
士兵總數目測大約有五百名左右。
從前排開始依序為重騎兵、槍兵、手持刀劍及盾牌的重裝步兵,另外,長弓隊則尾隨在最後麵。當中八成也有特進種,但光月肉眼觀察根本分辨不出誰是特進種。
這支決戰兵團,與一直守在陸橋橋墩待機的部隊會合,形成共計高達八百名士兵的大隊。單靠兩支部隊相加,敵軍便已呈現出跟開戰前之武藏野軍隊完全相同的規模。
「光士兵數量就比第一列多出四倍嗎……真吃力呢。」
聽見玉的這聲牢騷之後,由紀開口詢問:
「後列的狀況如何?」
「已經重整好態勢了。隻要通道大火熄滅,應該就能現身馳援才對。」
「這樣啊。那說什麼都得設法撐過去不可。」
「嗯,沒錯,要支持住。撐過這場危機,一起踏上歸途。」
「嗯。」
麵對玉這番話,由紀輕輕點了點頭。
在陸橋橋墩那邊,隻見敵方重騎兵再度開始組成橫陣。重裝步兵及槍兵隊列則緊跟在後。而在步兵與槍兵背後,還有長弓隊利箭上弦,斜舉箭鏃對準半空中。
隔沒多久,敵方決戰兵團開始進發。
透過平日訓練千錘百鏈而成的刀風箭雨,恐怕將會毫不留情地落在早已疲憊不堪的第一列士兵身上吧。由紀的下氣海練氣所剩無幾。要是這點練氣宣告用罄,由紀就跟一般劍士沒太大的差別。不對,她將變成一名就連單純腕力也比不上一般男性的普通十七歲少女。
這裏大概就是葬身之地了吧。心生此念的由紀,轉頭看了玉的側臉。
「玉。」
「嗯?」
「謝謝你總是出手相助。」
玉不發一語,任憑嘴巴抿成ヘ字狀,什麼話都不肯說。
但由紀心想,如此一來,縱使喪命也不會感到後悔。她不希望在無法作出任何回禮或道謝,隻是一直接受幫助的狀況下撒手人襄。因為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跟玉交談的機會也說不定。
「你啊,很像我的救命恩人啦。」
玉突然語氣粗魯地拋出這句話。由紀百思不解地微微側頭,凝視著玉的側臉。
「那個人因為我的緣故而丟了一條命。所以我隻是利用你,消除自己的罪惡感而已。我……不過是個卑鄙小人罷了。」
玉自我解嘲地撂下這句話。玉十分難得將真心話轉換成言辭脫口而出。
此時——
由紀心海深處的莫名存在喊了聲「不對」。
不對、不對——她以你為傲。
由紀覺得自己似乎聽見意識深處傳來了這樣一陣聲音。
「不對。」
而這陣聲音則變成由紀的聲音。
「那個人以你為傲。」
將此事轉達給玉聽。
玉花了點時間默默觀望敵方決戰兵團的動靜之後,這才轉頭望向由紀。
「是嗎?」
「嗯。」
「若真是如此就好羅。」
「就是那樣。雖然我無法表達清楚,但我可以理解。」
「……是嗎?」
玉輕輕抽了抽鼻子。
「真是這樣嗎?」
玉如同往常一般,露出了傻笑。
他的眼角浮現出閃閃發亮的液體。玉臉上那抹摻雜了諸多悲傷的笑容,敲得由紀的胸口感到心痛不已。
「當然是啊。」
由紀也麵露微笑。雖是鼓起勇氣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但她很高興看見玉為此笑逐顏開。
踏著血肉滿布的路麵,任由回濺鮮血自發梢滴落的兩人,對著彼此展露出純真的笑容。
隨後玉豎指輕輕搓了人中數下,重新換上一張嚴肅表情。
「你還有辦法擊發氣彈嗎?」
「若是小型氣彈的話,大概還可以。」
玉低吟了一聲「OK」,接著轉頭望向佇立在背後等待,人數約兩百名左右的第一列士兵。被煤煙熏黑的每一張臉龐,看起來都顯得極其憔悴。自從遭到火牆斬斷與後方友軍的聯係之後,他們就一直承受著永無止盡的箭雨及敵方部隊的突擊。附著在殘破不堪兼被火燒焦之軍服上頭的,並非來自敵兵的回濺鮮血,而是自己身上的血液。陣中連一個毫發無傷的士兵都沒有。他們眼底所隱含著的是濃濃的絕望神色。
玉開口說道:
「犯不著傻傻地承受敵軍的突擊。久阪、真岡跟我負責打頭陣,你們就排成楔狀陣形跟在我們後麵。等我們突破敵軍第一列防線之後,你們再由同一個缺口殺進敵陣當中。如此一來重騎兵就再也不足為懼,箭雨也不會招呼過來。透過引發混戰的方式置之死地而後生。有沒有人有其他意見?」
麵對玉突如其來的指揮,第一列的士兵們雖然麵麵相覦,但他們既可理解他所表達的意思,也沒有任何異議。在場所有人直到方才為止都還處於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的狀態。聽到眾人發出簡短的回應之後,玉又接著說道:「我們三個會針對馬匹下手,你們就負責確實地收拾掉摔下馬的騎兵。重騎兵隻是塊頭大了點,隻要別受到他們的突擊就一點都不可怕。至於身穿裝甲的步兵,則先利用擒抱方式將他們扳倒在地再動手解決。正麵跟他們交手,隻會苦吞敗仗喔。」
「遵命。」
「你們是戰士,戰士絕不留情。戰士隻會注視前方。掃倒敵人、踐踏敵人、揮刀砍死他們。不要畏懼死亡,徹底燃燒你們的靈魂鬥誌。我們唯一的保命之道,就是殺光所有敵軍!」
「遵命!」
聽見玉這番得意洋洋的檄令,疲憊不堪的兩百名士兵,竭盡所能地扯開嗓門出聲回應。
牛丸及由紀動作迅速地並排於玉的左右兩側,後方士兵們則依言組成了楔狀陣形。玉出聲對身旁的兩人說道:
「阿牛,再來全看你的羅。就照我剛剛所說的去做。」
「是,我會全力以赴。」
「另外麻煩由紀對準敵軍發射氣彈轟出缺口。再來隻要專心對付馬匹就好。」
「了解。」
就在由紀作出回應之際——陸橋橋墩響起了突擊喇叭的聲音。
隻見一百五十名重裝騎兵整齊劃一地豎起槍尖,組成填滿路麵的橫陣策馬衝上陸橋斜坡。配備單手劍及盾牌的兩百五十名重裝步兵則一邊發出戰嚎,一邊跟在騎兵後方蜂擁而至。這奇漆黑板金集團就等同於一頭鋼鐵巨獸。在更後方,還有長弓隊瞄準半空中一起發射利箭。
腳底猛然震蕩,視野上下搖晃。遍布整座陸橋的敵軍橫陣,看起來有如一道巨大海嘯。
驚濤駭浪——一道能夠粉碎掉所有存在於行進路線上之障礙物的鋼鐵巨浪。
玉再次回頭望向所有己方成員。
他的臉頰刻劃出一張戰士的笑容。
對敵人的死、友軍的死,甚至連自己的死都一笑置之——那是一張充滿豪邁、獰猛氣勢及勇氣,唯獨純粹的戰士才有辦法展露出來的壯烈笑容。
「絕對不可後退!要就給我前仆後繼地戰死沙場!」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