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前線的前線,在刀尖上。
麥家
1964年生於浙江富陽。
1981年考入軍校,畢業於解放軍工程技術學院無線電係和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
1986年開始寫作,出版有《解密》《暗算》《風聲》《人生海海》等六部長篇小說。《暗算》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作品被譯成30多種語言。《解密》2014年被英國《經濟學人》雜誌評為“全球年度十佳小說”;2015年獲美國CALA最佳圖書獎;2017年被英國《每日電訊報》選入“全球史上最佳20部間諜小說”。
上部:陽麵
第一章
01
我叫金深水,金子的金,深淺的深,雨水的水——金深水。也許是宿命,也許是巧合,我這個平凡的名字竟暗喻了我一生非凡的命。是呀,我的命就是把自己藏起來,藏得越深越好。
不是藏在什麼好玩的地方,而是魔窟裏,生死線上,刀尖上,地獄裏。具體說是南京日偽政府的保安局。在這個鬼地方,我經曆了太多難以忘懷的事情,想起來,每一天都令人心驚肉跳;講起來,每一個故事都是驚心動魄的。最讓我忘不掉的是這一個——下麵我要講的這一個。在這個故事中,我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從1940年8月24日說起吧。
這天早晨,南京頤和路上,一如往常,是安靜的,行人稀落;街道兩邊都是二十年以上
的梧桐樹,從東南方向吹來的風,無聲而有力,拂得樹葉婆娑,沙沙作響。頤和路20號,日軍憲兵司令部所在地,威風凜凜的門樓上,三麵日本國旗隨風起舞,獵獵有聲。我提著裝有機要文件的黑色大皮箱,從院子裏出來,習慣地對肅立在兩旁的日軍哨兵微微頷首。當然,我的態度裏必須有足夠多的“謙恭”,我的工作和身份要求我這樣,有什麼辦法!
門外有車子等我,見我出來,司機發動了車子。
我的單位——汪偽政府保安局——有一個響當當的俗稱:76號南京區。76號就是汪偽政府特工總部,因設在上海極司菲爾路76號而得名,由丁默邨和李士群掌管。我們保安局的大門原來在日本憲兵司令部隔壁——頤和路21號。咫尺之遠,我都是走來走去,無須用車。今年初,單位頻頻出事,諸事不順,老大請來風水先生把脈破邪,找到的辦法是重新開門。於是,幾個月前把大門改至靈隱路8號,以前這裏是後門。其實還是不遠,走路也就五分鍾,平時我也都是徒步來去。但今天不行,因為是來取這個月的密碼,所以帶了車和衛兵。
這是個例行,每月一次。
新修的保安局大門並不起眼,門麵不大,典型的中式建築,木質門楣上雕龍鏤鳳,門前擺一對石獅,兩旁有持槍的崗哨,威武尚存。一眼望去,院子裏植被繁茂,
林木深處,一座青磚白縫三層樓,保安局的主要處室都在樓內。旁邊有一排紅磚平房,是反特處所在。
此刻,反特處樓前停著三輛三輪摩托車,擋住我的去路。我提前跳下車,拎上箱子準備走回去,剛好看見反特處處長李士武從屋裏出來,風風火火,吆喝著一夥人上車。看見我,李士武迎上來,指著我手裏的黑皮箱說:“喲,金處長又拿什麼秘密回來了?”
我點點頭:“怎麼,有行動?”
他說:“沒什麼,去接個人。”
我說:“什麼人這麼大派頭,讓你傾巢出動?”
李士武立即變得神秘兮兮,朝我眨巴著他的三角眼說:“一個重要人物。”
我用略含自嘲的語氣說:“因為重要,所以我不便知道。”
“哪裏,什麼事能瞞得了你金處長?”他指指我手中的黑皮箱,“隻有你瞞我們的,哪有我們瞞你的?噯,有什麼關於本兄弟的消息,可要網開一麵噢。”
我笑道:“你這不是要我瀆職丟飯碗嘛。”
他豎起大拇指,對我哈哈大笑:“金處長就是鐵麵無私,連個口頭安慰也不給。”繼而招呼大家出發,三輛摩托隨即轟響,灑下一路濃煙,突突遠去。
這個李士武,滿臉橫肉,一肚子壞水,心肝都是黑的。他在鬼子麵前低頭哈腰,像隻哈巴狗,卻在同胞麵前耀武揚威,心狠手辣,行惡多端。他是我的眼中釘,肉中刺,我在夢中曾多次
殺死過他。
他說的一個重要人物是誰?我不能不關心!
02
走廊裏比外麵涼爽得多。
南京,有名的火爐子,立了秋,還有十八隻秋老虎。眼下還沒出三伏,每一片陽光都像是從火膛裏蹦出來,帶著火星子。雖然我隻步行了幾十步路,但汗水已經濕透胸襟,一進樓裏,便覺得胸口有一個山穀,涼颼颼。
我辦公室在二樓走廊盡頭右邊,對門是機要室,隔壁是副處長秦時光的辦公室。這會兒,機要室裏有一男一女在上班,男的是機要秘書,姓李,是一個嚴謹、老實的人;女的是機要檔案管理員,叫小青,是一個自我感覺不錯、愛說愛笑的姑娘。兩人見我回來,都站起來問候我。李秘書照例出來給我開門。我注意到,秦時光的辦公室門開著,卻不見人影。
走進辦公室,我本能地觀察屋裏四周,看標誌性的東西有無被人翻動過。這是我多年養成的習慣:除了自己,對誰都不信任。在我身邊,我最不信任的人是隔壁秦時光,他名義上是我的副手,實際上是我的死對頭,整天盯著我的位置,恨不得我被天打雷劈。
“他呢,還沒來上班啊?”我指指隔壁,問李秘書。
“上樓去了,應該在俞副局長那兒吧。”李秘書告訴我。
“有沒有人找我?”
“剛才盧局長來過電話。”
“有事嗎?”
“要你回來去找他一下。”
李秘書剛走,小青躡手躡腳
地進來,看我沒反應,有意咳一聲,朗朗地叫一聲“金處長”,令我微微一驚。我抬頭,看她正朝我吐舌頭。“你幹什麼?神神秘秘的。”她佯裝委屈狀,翻翻白眼,噘起嘴唇,嗲聲嗲氣地說:“哼,好心不得好報,人家是來告訴你,那個遠山靜子園長給你打過兩次電話。”我一聽,故意裝得不以為意:“就這事?”她笑笑,調皮地說:“這可能是大事吧。”言罷裝模作樣地走了。
我關上門,並小聲地把門反鎖,隨即從抽屜裏拿出望遠鏡,走到窗前,朝遠處一家書店望去——那是我的聯絡點,是我每天都在牽掛並觀望的地方。我先搜視書店的窗戶,窗台上幹幹淨淨,什麼也沒有。我把望遠鏡略略壓低,看見窗台下的蜂窩煤爐子,正熬著中藥,熱氣騰騰,地上躺著夾煤餅用的鉗子——是躺在地上,不是掛在窗台上!
這表明,沒有情況。
在我準備收掉望遠鏡時,一個剪著齊耳短發的三十來歲的女人,從書店裏出來,闖進鏡頭。她叫劉小穎,是我的聯絡員。她照看了下藥罐,又走進書店,對躺在地上的鉗子不聞不顧,更加說明平安無事。沒事就好。我收好望遠鏡,打開黑皮箱,從中拿出一份文件,準備上樓去看局長。
局長姓盧,矮胖矮胖,並且像所有矮胖的人一樣,頂著一個肥碩的大腦袋,有一副大嗓門,和一把火性子。他
把我當貼心人,一來局裏關係複雜,他需要拉幫結派,有死黨;二來,人都這樣,一種人喜歡另一種人,我是他的另一種人。我是個軟性子,做事冷靜,至少給人感覺是這樣。當然,鬼知道我是個什麼人,他即便將來做了鬼也不會知道我是個什麼人!我相信自己已經把他徹底蒙住。我對自己在他麵前的表演水平和結果,是滿意的。
辦公室是個裏外套間,外麵是秘書接待室,裏麵才是局長辦公間。秘書小唐看見我,嫣然一笑,說:“局長剛才還在問你回來沒有。”小唐是上海人,據說隻有母親,沒有父親,是個私生女。又據說她母親年輕時是那種人,男人尋開心的那種。內部有風聲,她跟局長有一腿。到底有沒有,我吃不準。印象中,小唐好像不是那種人,我甚至沒有見她化妝過。不過,她走路的樣子是蠻好看的,身材高挑,柳條腰一扭一扭,容易叫人想入非非。
我進去,對局長說:“我回來了。”他盯著桌上一張地圖,頭也不抬地問:“你去憲兵司令部幹什麼?”我說:“拿這個月的密碼。這是必須我去的。”他會意地點點頭:“噢,是這樣,我還以為你是去開會了。”我說:“也開了一個小會。”我把手中的文件遞給他,“呶,你看看吧,又要對我們念緊箍咒了。”
他看過文件,氣惱地丟在一邊,瞪著一對金魚眼發
牢騷:“這幫老爺們,站著說話不腰痛。”他的腰很粗壯,我想一定不會腰痛的。我附和道:“整天疑神疑鬼,說到底是不信任我們,上個月才興師動眾整頓過,這個月又整,整得人心灰意冷。”他說:“話說回來,你那地方確實要警鍾長鳴,不能出亂子。”我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麼整來整去才要整出亂子,起碼的信任和尊重都沒有,人會怎麼想嘛。”
他正正眼色,起身,挺著大肚子朝我走過來。年過半百,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已經告別健康,向臃腫和衰老靠攏。他在我麵前止步,盯著我說:“怎麼想嘛,莫非還想造反?不要亂說話,身正不怕影斜,你怕什麼?”
我說:“我不怕,我是怕下麵人被整煩了,朝我發氣。”
他說:“你堂堂一個上校處長還擺不平幾隻黃嘴鳥?”
我說:“我底下可有一盞不省油的燈。”
他思量一下:“你是說秦時光?”
我指指隔壁:“聽說他又在上麵,整天不上班,上班就是往那兒竄。”
他安慰我說:“隻要他竄不進這個門,你怕他什麼,這保安局還是我的天下嘛。行了,我等一會兒要去理個發,晚上有飯局,野夫機關長請客。其實也不是請我,而是請一個遠道而來的人。”
“誰啊?把機關長都驚動了。”我問得輕鬆自然,一副拉家常的口氣,“一定是個貴賓吧?”
“貴不貴不
知道,我也不認識。”他故弄玄虛地說,“據說是機關長打著燈籠找來的,對我們和皇軍確實很重要。機關長說,有了他,我們現在在廣西、鄂西的仗可能就不會那麼難打,也許可以節節勝利了。嗯,這會兒李處長該去接人了吧。”
我想起李士武興師動眾地出去,試探著說:“剛才我回來時看見李處長把全處的人都拉出去,原來是去接他啊。看來這人來頭不小嘛。”我心想,到底是個什麼人,居然能牽動前線戰事,一定是個有來頭的人。此時我並不知道,這個人將走進我的生活。
回到辦公室,我把小李叫來,將新領來的密碼交給他保管。完了我想起小青說的,遠山靜子給我來過電話,便準備給她回電話。剛拿起話筒,桌上的內線話機響了。又是盧局長找我,聲音很焦急煩躁:“你快上來一下,又來鬧了,這個潑婦!”
潑婦?我馬上想到劉小穎。緊急趕上樓去,果然是她——我的聯絡員、書店老板劉小穎!我剛用望遠鏡看過,她窗台上空空如也,她突然跑來找局長耍橫,難道是有緊急情報?走廊上人很多,大家把劉小穎圍在中央,阻止她往盧局長辦公室撲去,可她還是極力往前撲騰著。
“別攔我,讓我過去,我知道他就在辦公室裏,你們別騙我了。”劉小穎尖聲叫著,喊著,果然是有點潑。小唐秘書勸她:“嫂子,真的
沒騙你,局長真的去開會了。”劉小穎不信,哭哭囔囔地:“開會!開會!哪有這麼多的會,我不相信!開會我就在這裏等他,我今天非要見他討個說法,你們到底管不管我們的死活了。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也是女人家,難道就不同情同情我?”她執意要闖過去,被兩個衛兵死死拉住,現場一片混亂。
我撥開衛兵,喊道:“劉小穎,你幹什麼!”她回頭看見我,立即朝我撲上來哭訴:“老金啊,陳耀又尋死了,我活不下去了,嗚嗚嗚……”哭得很傷心,眼淚鼻涕一起流。我自然是勸她,她自然不會輕易接受我勸,繼續鬧。這種戲我們演過多次,已經默契到家。最後她逼我發火,我又訓又嚇,強行將她拉下樓去。身體接觸中,我接過劉小穎遞給我的紙條,然後鳴金收兵。回到辦公室,我立即剝開紙條看:
外公突發急病,從速看望。雞鳴寺。
我看完立即燒掉紙條。
為了證明這紙條的真實,我又從抽屜裏取出望遠鏡看,發現書店窗台上果然掛著火鉗!一定是剛剛掛上去的。她等不得我去拿,著急給我送來,一定是事不宜遲,我得趕緊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