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 11 月。
從珀斯到上海的飛機上,她一直在想著珀斯的天氣,來時是下著雨的。現在自己和珀斯的距離不是用公裏來計算的,而是用時間。或許三五年,或許一輩子。那兒的雨,隻落在心裏。可能是大腦開啟了應激機製,比天氣重要得多的事被擋在思維之外,想進進不來。五年多以前,在上海到悉尼的飛機上,她也是一直揣測著悉尼的天氣,想自己的裝束會不會顯得土氣或不合時宜而遭到多疑的海關人員的關注。那時,悉尼是她的目的地,一個她一無所知的城市。
經曆了差不多十一個小時的航程,飛機抵達上海浦東機場。
一隻巨大的行李箱在卓玲的前方滾動,箱子上貼滿花花綠綠的標簽,很有漂泊感。它的主人穿著風衣,發型發質良好——黑又亮,一絲不亂,看背影,感受不到風雨兼程的滄桑。
上海不是卓玲的目的地。
卓玲從別人的著裝上知道了室外的溫度。珀斯現在是夏季。她在候機大廳買了回裕城的機票。半個小時後就可以登機了。好多旅客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她還穿著 T 恤,和薄料休閑褲。
天氣不好,迷霧茫茫,像極了她的心情。這對卓玲的心情有種雪上加霜的摧殘。她買了一百塊錢的電話卡,撥通了利昂的電話。
“到家啦?”他不用問也知道是誰。憑呼吸,憑感覺,憑兩個電話終端那一刹那的沉默。
“我想珀斯。”
“回來吧!”
“可我怎麼回啊?”
“事在人為,想回就能回,看你的決心。”
“想我嗎?”
“唉,”利昂長歎一口氣,“我已經兩天沒出門了,哪兒也不敢看,好像到處都是你。”
“到處都是你”,很立體,看得出懷念的深度和廣度,讓卓玲潸然淚下。她又何嚐不是呢。從進拘留中心到現在,每當一個和利昂身形差不的男人走過眼前時,她明知那不會是利昂,但內心還會自欺欺人地驚喜一下,然後隻能用無盡的悲傷來填補這個巨大的虛空。
“你還願意等我嗎?”卓玲急切地問。
一段空白。那不是沉默,是電信傳輸的問題,但卓玲等不及了,她又逼迫地問,“恐怕現在確定不了吧?”為減少譴責的味道,她用了個問句,好像隻是征求下意見。
電話機小顯示屏上的數字在銳減。
“我的心裏全是你,沒有裝其他女人的地方!”利昂用堅定的語氣來安慰她, “事情到了這一步,上火也沒用。回去好好調養一下,我會想辦法的。你就當咱倆現在是軍婚。”
“軍婚還有探親假呢?可我什麼時候再能去澳洲就難說了。我不知道你能等我多久?”
“我這一輩子給你了!”
一輩子的事豈能是一句話就輕飄飄作主?往四十奔的卓玲知道,酒後的胡言亂語都比海誓山盟的可信度高,可現在,利昂拋過來的磚,在她這兒都是玉。她寧願相信他。利昂是卓玲的澳洲。
“你還沒說我愛你?”卓玲覺得自己在乞討,這種話她聽不夠。
“還用說嗎?我當然愛你。”利昂說。
卓玲還是喜歡“我愛你”,簡單,不由分說,加進別的詞,似乎就有了雜質和條件,不那麼純淨了。至少聽上去是這種感覺。
“回澳洲這事,我隻能靠你了!時間越短越好,見不到你的日子沒法過!”為了和電話卡搶時間,卓玲提高了語速,話衝出口後,她對語氣感到不安,裏麵的淒苦和哀婉沒有了,多了些強迫。她怕利昂誤解。
“實在不行,就隻能花錢了?”利昂商量道。
卓玲歎了口氣,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知道利昂的意思。如果那樣,還不如當初交給拘留中心三萬五千塊澳幣保證金,直接留在澳洲了。卓玲舍不得錢。
可能也意識到電話卡快用沒了,利昂的語速也突然加快了:“你這個人哪,往家裏寄多少都行,花在自己身上和我身上就心疼得要死,你倒是馬上可以合家團圓了,把我自己撇在珀斯,孤單寂寞的,天天失眠!”
卓玲早已鼻涕一把淚一把。
“我有什麼辦法?沒有你沒有珀斯,我的生活會有什麼快樂?”
“唉!行了,別說這些了。你往我帳上彙一萬澳幣吧,最近沒生意,房款馬上要交了!明天上午你先休息,下午再去銀行彙款吧,我這邊急!你……”
電話斷了。
卓玲下飛機後,在機場的洗手間裏加多了一件毛衣,這是行李裏最厚的一件衣物。大概利昂為她裝行李箱時,忘記國內已是冬季了。
晚上八點多鍾,路麵已經有了結冰。的士停在了一個陌生的小區。卓玲搖下車窗向保安問路,的士沿著所指方向開去,在一座樓前停了下來,卓玲不敢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新家,又向司機重申了一遍樓號。
司機不耐煩地說,“應該就是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