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紅石村(2 / 2)

看看有多少人在角落裏默默地播種、耕耘;台灣的“有心人”真多。消費者基金會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成果現在算是大家都看得見了。還有許多看不見的:“婦女新知”的一小撮人在一點一點地提高女性的自覺,教導她保護自己的權益。台大也有一小群人成立婦女研究中心,引導社會重視婦女問題。扶輪社——你以為有錢人都是腦滿腸肥之流嗎?——正在籌備環保基金會。另外又有幾個人正準備推出《新環境》雜誌,為我們病重的大地作記錄。還有一群理想主義者要出版《人間》雜誌:沒有穿泳裝的明星,沒有微笑的政客;雜誌關心病患孤兒寡婦,幫助這個愛喊光明口號的社會親眼看看陰暗痛苦的一麵。

這些少數人的努力卻要承受很大的壓力,就像小草拚命要突破已經龜裂但仍舊堅硬的水泥板一樣。當年消費者基金會飽受挫折,好不容易加上“文教”兩字才受到教育部的收容而成立,現在扶輪社要建立的環保基金會又在團團轉,尋覓出路。婦女消費團體或自覺行動也受法規製度的百般束縛;任何民眾為自己爭取權益的行動都受到限製與束縛。這些保守而落後的法製就是壓住小草的水泥,但是我的信心就在於這些小草伸向陽光的力量。隻要有這麼多“有心人”,台灣就有希望。壞的可以變好,腐爛的可以新生,染病的,可以複原。

可是,你是誰?憑什麼你就做“沉默的大眾”,等這少數人努力了,甚至犧牲了,你再去享受他們的成果?你現在買著消費者團體認可的食品,當初這些人投告無路的時候,你是在一旁觀望?嘲笑?還是漠不關心?現在正開始墾荒的小團體,譬如“新環境”,需要人力的支持去研究環境的製度問題、評鑒問題,需要金錢的援助去啟發小學生愛生的觀念,對老農夫解釋濫葬的害處。你關心嗎?你在乎嗎?你應該現在也變成工作的一分子呢?還是做個“沉默的大多數”等著成果從天上掉下來?

在台灣革新很難,一方麵固然是由於許多製度的僵化(一個團體登記之後就不允許第二個性質類似的團體存在——這是什麼蠢人訂的蠢法?消費者組織不是愈多愈好嗎?),另外還有保守的執政單位對社會自覺運動的疑懼。一個更大的障礙,卻是民眾本身的缺乏動力。美國有個年輕的母親,因為女兒被醉酒駕車人撞死,組織了“反醉駛運動”,到處陳情、抗議、演講,教導駕車道德。現在這個組織有六十萬個母親加入。

我們之中,多少人有這種楔而不舍的精神?譬如在月光籠罩的海灘上看見卡車盜沙——你視若無睹呢?還是恨恨罵一聲。繼續釣魚?還是打個電話給警察局就算了事?有多少人會追根究底的,要求政府製止盜沙的行為:通知警察局,無效;再試環保局,無效;再試海防部隊,仍無效;好,那麼從頭研究法令,到底海濱的沙地由誰負責。我們有多少人有這種精神?前人種樹,後人納涼是件美事;但是你不種樹,身後的人又哪裏有涼可納呢?那群少數人的努力或許能衝破僵硬的水泥地,你就不能也投入作一點草根裏的養分嗎?

我不知道誰視台灣為家。有人依依不舍地回顧過去的大陸,有人拿著綠卡飛向未來的大陸,有更多的人不想過去,不想將來,也不知珍惜現在腳下的泥土。我是個要浪跡天涯的人,但是深切知道,即使穿著涼鞋的腳踩在土耳其的石板路上,別人問“客從哪裏來”時,我隻有一個答案:不是湖南,不是紐約,不是慕尼黑。家,可以暫時揮別,可以離棄,可以忘懷,但家,永遠還是那麼一個。四十年後的台灣,有想走而走不掉的人,有可以走而不走的人,也有一心一意在這兒今生今世的人;不管哪一種,隻要他把這裏當“家”——心甘情願也罷,迫不得已也罷——隻要他把這裏當“家”,這個地方就會受到關愛、耕耘、培養。怕的是,過了四十年仍舊不把這兒當家,這個家才會破落。信心不信心。在此而已。

五顏六色的脾樓又搭了起來,五顏六色的燈又亮了起來。莊嚴的人物在演講,報紙的刊頭用紅色……但這是四十周年的光複日,人生有幾個四十年?五顏六色之外、歡呼與口號之外,是不是該有——點新的、誠實的省思?

原載一九八五年十月廿六日《中國時報·人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