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吳侯的聲調提高,院子裏的氣氛變得有點劍弩拔張的味道,倏然將之前親密無間笑語晏晏的君臣二人拉開了距離,各種原因和我脫不了幹係,我不免替阿明擔心起來,生怕吳侯的綠眼睛能透過層層石碑,看到蜷成一團的我,從而大發雷霆,將阿明碎屍萬段。
我打量著周邊的環境,剛才阿明好像是從碑刻的某個角落憑空出現的,他不是癡迷書法的人,應該不會是躋身石碑之中欣賞石刻的吧?那他怎麼會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附近有暗道的出口?他之前不是說自己在躲避來探病的人的嗎?
我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在情況危急之際,我的思路總能靈光乍現,我的猜測肯定是正確的,碑刻叢中有暗道。
我雙手撐地,像一隻貓科動物一樣,展開四肢緩慢爬行,幸虧今天扮演的是跟班的角色,穿戴的衣衫利索簡潔,全無累贅。
我盡量讓動作的幅度最小化,一來是怕發出聲響,連累阿明,二來是對阿明和吳侯的談話比較感興趣,畢竟他們都算是我的親人。
我在慢慢倒退的過程中,聽到阿明痛心疾首的歎聲道:“屬下若是知道妹子去了哪裏就好了,不必整日提心吊膽,生怕她遭遇不測,萬一有個好歹,該如何對父母親說起呢?兩位老人家自從得知妹子去了江陵,就囑咐我好生照顧著,不能有任何意外,如今年關將至,老人家等不到妹子過去拜年,恐怕又要擔心了。”
阿明的話是有原因的,之前我厭世躲在霞光島的時候,兩位老人沒少為我擔驚受怕,怕吳侯會因為我的忤逆而取我性命,更怕我想不開,起了輕生的念頭,他們是真心把我當女兒看待的,就像阿明真心把我當做妹子看待一樣。
如此深情厚誼,此生怕是無以為報了。
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流到唇邊,味道鹹鹹的,我的視線模糊了,視野越來越窄小,隱隱約約看到有個頎長的身影朝我這邊走來,巨大的陰影幾欲將我籠罩其中,我震驚得差點要叫出聲來。
淚水消停,化成一道道冷汗,洇濕了後心,我一動不動,眼睜睜地看著玄色的衣角漸漸飄近,緊張得連思想都停滯了。
:“表妹,你為何不肯回來見我?”那人幽幽地歎了一聲,自言自語的說道,似是無可奈何,似是傷心絕望,就在我以為自己被他發現了的時候,突然聽到嗡嗡的坍塌聲,周圍的石碑瞬間傾倒,我的身子不停地往下沉。
我本能地閉上眼睛抱住跟前的石板,將臉貼在冰冷的石麵上,嗡嗡聲持續了一陣子,終於消停,我睜開眼睛,發現四周一片漆黑,唯有我腰間的夜明珠在發出微淡的光暈。
頭頂上響起了吳侯的聲音,聲音中透著濃濃的無力感:“興路,你知道嗎,你妹子十三四歲時,便與我認識了,她是姑母特意給我選的人,那時我心高氣傲,根本瞧不上沁園裏那些小丫鬟,覺得她們淺薄無知,一味地以貌取人,目光勢利,可是你妹子不一樣,她活潑親和,又懂得欣賞我的書法,所以我將一份碑帖輾轉送給了她。”
他恢複自稱為“我”,估計是打算放下身段,與阿明敞開心扉地回首往事了,他所說的如同一顆石頭投入深潭,激起細細的漣漪,我已經鎮定下來的情緒,驟然掀起衝天的波瀾。
色戒能持否?電影《少林寺》裏的方丈問李連傑,李連傑偷偷回頭望了一眼含情脈脈的牧羊女丁嵐,艱難地回過頭來,緊捏手中的佛珠,小聲的回答道,能持!美麗的牧羊女丁嵐霎時神情黯淡,含淚離去。
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湧出眼眶,我像木頭人一樣,呆呆地趴在原處,繼續聆聽頭頂上傳來的話語。
吳侯的聲音越來越清澈:“後來她跟我學丹青,和我無話不談,在回富春之前,我早就決心留她在身邊一輩子了,她也是知道的,可是為何才過了短短十幾年,她就厭煩了,不願再麵對我了呢?”
我無聲地飲泣起來,不知是為他的哀傷難過,還是為自己的無奈難過,或許他和我一樣,都不過是命運的被動者罷了。
:“我送給表妹的《裴公碑》,就是從這個院子裏拓下來的,孝廉喜歡收藏碑刻,收藏甚豐,我小時候很喜歡來這裏臨摹拓本,因為這個,還經常被母親責罰,說我叨擾了孝廉一家呢。”
他說《裴公碑》竟然就在這個院子裏?我剛才怎麼沒有發現,說不定石碑上還有重要的線索,能幫助我找到天書的第四卷呢。
:“主上,裴公碑已經被壓在最底層,一時半會兒,恐怕難於清理,還是待屬下命人重新安放好再看吧。”阿明輕輕的說道,他估計是打算將吳侯領出院子外,好讓我有機會脫身。
:“興路,你說說看,景王為何不怕遭人恥笑,拒絕歸還江陵郡?”吳侯沒有接受阿明的好意,突然話題一轉,有些突兀地問道。沒等阿明回答,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真以為孤會顧忌獨孤氏臣子的身份,就不敢大舉進兵了嗎?哼,想得倒美,孤斷然不會讓他如願以償的,若是有必要,孤就算屠城三日三夜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