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院子裏傳來一聲低咳,跟著響起一個北京來的嗓音,喝哩渣呼的。
“趙爵爺,到底您家老六……”江充清了清嗓子,“成不成啊?”
對麵站著一個高壯胖子,年莫二十七八,他皺著眉,斜著眼,大臉模樣開闊,但他方言濃重,一口嗬嗨唔嘻的官話,嗓子全掐到一塊兒去了。聽他大聲道:“江大人哪,趙醒獅雖遠在天南,卻也有些謀生法子,雖不比少林武當的威風,卻也不容旁人小看。”
江充聽出他的不悅,立時笑道:“別動氣,“撫遠四大家,嶺南趙醒獅”,江某身為太師,卻也耳聞已久,誰又敢小看趙老弟?”他頓了頓,又道:“不過老弟啊,咱醜話得先擱在前頭兒,您六弟這回要是失風被擒,壞了我的事兒,皇上那兒問起,我可不好交代了。”
六代趙醒獅,雙名稱任勇,這趙任勇今年二十又七,五年前接任家長,這位少年英雄出身世家,脾氣自比常人為大,聽了奸臣質問,臉色登時沉下,神態竟是有些冷。
趙家一向自高身分,便在權臣麵前,神態也不見卑屈寸讓。其實倒不是趙家人自命清高,實乃趙姓一族曾為皇族胄裔,若非蒙古鐵騎南下燒殺,趙族也不會南遷湖廣,成了今日的嶺南趙家。便連領受朝廷爵位都讓這家人感到屈就,卻要趙家子孫如何把江充放在眼下?
耳聽江充不斷懷疑挑釁,趙任勇再也沉不住氣,隻見他壯大的身子緩緩站起,道:“江大人,跟您說件往事吧。”他見江充嘴角含笑,模樣不屑,登時手指門上對聯,大聲道:“這聯子有個來曆,您要是聽了,便能信我趙家的能耐!”
“哦?”江充故意眨了眨眼,臉上泛起了微笑。
中原之大,無奇不有,便隨意挑一座莊,從裏頭扔出一塊磚,往往也有三五百年曆史。這趙家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自也有說不完的故事,看趙任勇這般神氣,這門聯八成有什麼奇妙之處。江充本意隻在激將,聽他中計,便自嘿嘿一笑,抬頭去看那對聯。
那對聯左右各一,門楣上另加四字橫批,初看乍見倒也沒甚稀奇,江充打了個飽嗝,高聲念道:“古往今來,盤龍舞獅稱第一。”
當年趙家南遷湖廣,皇族身份不再,幾百口人坐吃山空,再多家產也不夠使,天幸趙家有個武功高手,他把太祖拳法融入舞獅陣,創了醒獅團出來,這便是第一代的“趙醒獅”。趙家無所不練,梅花陣、力馬陣、八卦陣、蜈蚣陣,無一不精,也難怪要自誇“盤龍舞獅稱第一”。這話雖不免有些狂氣,但趙家族人舞獅確實精到,也不能算他們吹牛太過。
這上聯不見奇怪之處,江充又打了一聲飽嗝,探頭再看下一聯,忽然間咦了一聲,念出了荒唐的下一句:“天上地下,裝神弄鬼我最行。”
讀到這裏,任誰都會相顧駭然,江充再去看橫批,更是忍俊不禁,霎時捧腹大笑。
“萬莫回頭”,這便是趙家的橫批。
這幅對聯既粗且怪,讀過的人自是詫異不解,不知這是什麼渾人寫的,江充大笑道:“萬莫回頭?你家也養了怪物麼?”當年神機洞裏有隻“長右”,一見生人回頭,立時撲上便咬,想不到嶺南趙家也有這等懸疑,卻讓江充忍俊不禁了。
“江大人別取笑在下。這是我五年前接位時寫就,為了這幅對聯,我還立個門規下來。”
江充看了橫批一眼,笑道:“什麼門規?萬莫回頭麼?”
趙任勇啐了一口,道:“江大人別鬧了,不能轉頭還了得?那不連馬都不能騎了?咱的門規是:“嚴禁背後嚇人”!”
江充聽了這話,隻感莞薾不已,以為他有意說笑。
趙任勇卻沒多說什麼,是不是說笑,唯獨趙家的老奶奶知道了。
事情要從十年前那個既悶且熱的下午說起……那年趙任勇不過十七歲……
炎夏午後,熱得緊,恰是午睡的好時光,嗡嗡蟬鳴中,隻見一名老奶奶躺上後院涼床,正自呼呼大睡。看這老太婆睡得口水橫流,一旁又有大批婢女煽風納涼,能有這般好清福享用,這老婆婆自是趙家的老太君無疑。
凡人年紀越大,脾氣越拗,自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怪僻生出。這老婆婆年過古稀,七十又三,更是怪中之怪,癖中有癖,不管吃喝拉睡,習性都與常人大大不同,其中後院午睡這一條,更是老太婆的最大癖好,不論刮風下雨、天暖天寒,她老太婆日無間斷,一過午時便去躺下。趙府上下都知老太太火氣大,便嚴禁調皮的孫兒在院中吵嚷。
趙家有七個孩子,老大便是後來名震華南的趙任勇,老二則是日後獅團的武功教頭趙任通,趙家的孩子們打小就有出息,當然也不會有人忤逆家規,過去找老太太晦氣。
天知道,事情便是從午睡裏鬧出來的……
那年太後老佛爺做壽,醒獅團方從北京歸來,帶回宮中不少賞賜。其中更有隻來頭不小的毽子,那毽子白金所就,雕做孔雀形狀,雀眼鑲著兩隻紅寶,雀尾更是真正的孔雀花翎。光看便知價值不菲,七個孩子見了,自是大聲嚷嚷,無不要父親賞給自己。
“五代醒獅”趙全笑了笑,隨**代圍攏過來的子女:“別吵、別吵,咱家有七個孩子,毽子卻隻有一隻。爹爹不管賞給了誰,都是偏心。”他摸了摸孩子們的小腦袋,笑道:“這樣吧,你們比一比,誰要踢得好,爹爹就賞誰。”說著把毽子往天一扔,便自轉身離開了。
七個孩子歡聲大叫,便在天井裏踢起毽子。趙家醒獅為生,家中不分男女老幼,自小便練武強身,毽子有助腿力身法,尊長早已教導他們玩耍。此時有了賭注,孩子們更是加倍賣力。
孩童們來回玩耍,你一記我一記,大的踢給小的,依次以下,事先還言明了,誰讓毽子落地,誰便隨二娘到後廚幫夥,這活兒光聽便累人,孩子們自是使盡了全力。
咻地一聲,毽子往老六那兒飛去,五妞兒是個十歲女孩,向來喜歡欺侮六弟,這一踢既斜且歪,登讓老六趙任宗慌了手腳。情急之下,拿著腦袋奮力頂去,毽子飛上半空,直直落到後院去了。
“哦……你完了……”其它幾個孩子同圍上來,對著趙任宗指指點點。
趙任宗漲紅了臉:“什麼完了?我接了五妞的招,下個該是老七接,哪裏輸了!”
老七是家中幺兒,一向備受父母寵愛,他聽了這話,登時扁嘴要哭,五妞兒與他是一母所生,自然要出頭維護,隻聽她嘻嘻一笑,道:“老六你可傻了,大家是說你完了,又不是你輸了。你耳背啊,怎麼連話也聽不清楚?”
趙任宗年紀雖小,脾氣卻不小,他一把往五妞兒身上推去,喝道:“你胡說什麼,賤婆娘!”老三衝了過來,喝道:“你幹什麼?動手打人麼?”
大戶人家姬妾極多,趙全有三個老婆,共生了七名子女,幾個孩子年紀雖小,但眼看生母彼此鉤心鬥角,長年耳濡目染之下,早已按著母親的心情分幫結派,這老三與老幺一個長相,自也是三娘所生。此時見六弟發威,自來幫弟妹們出頭。
趙任勇身居長子,比六個弟妹大了七八歲,眼看弟妹們打成一團,自要出麵調解。他咳了一聲,道:“別吵了,老六,毽子是你踢到後院去的,你去撿回來。”
連素來公正的大哥都這麼說了,趙任宗自是嚇得全身發軟。撿毽子簡單,但後院那個鬼婆可不簡單了。想到後院的暴躁老太婆,趙任宗麵色發青,隻想出言拒絕,一旁五妞兒語氣不善,冷笑道:“把太後賜下的寶貝搞丟了,一會兒爹爹問起,你還想活命麼?快去撿吧!”
趙任宗苦著一張臉,想起這毽子非同小可,別說值得幾百兩銀子,還是太後賞下的寶貝,實在丟不得,當下隻得哀歎兩聲,點了點頭。
一柱香時分過去了,趙任宗心驚膽戰地蹲在後院,偷眼打量院中情勢。
大大的榕樹遮住烈日,樹蔭下躺著一個老太婆,正在涼床上呼呼大睡,兩旁婢女手舉蒲扇,徐徐煽涼,模樣很是清閑。
日光照耀,涼床下射出兩道紅色光芒,正是白金毽子的孔雀眼在發光。趙任宗又喜又怕,白金毽子就在眼前,隻要自己能爬到床邊,東西自也能到手了。
隻是天下事知易行難,便連撿個毽子也是一般。老奶奶脾氣大,火氣足,生平隻愛外甥女三娘,對大娘、二娘恨之入骨,見麵便罵,對她們的子女自也透著不善。隻是大娘出身淮西天將府,有大哥高天威背後撐腰,又生了老大趙任勇,雙重屏障之下,那是誰也不怕的局麵,說來說去,便隻可憐二娘一個人了。
那趙任宗是二娘的獨子,平日自被家人排擠欺侮慣了,往常隻要見了老太婆,立時腳底抹油,速速開溜,哪料到今日卻要落入她的魔掌之中。
趙任宗深深吸了口氣,看老奶奶這懶模樣,八成已經睡熟了。他趴在地下,拿了隻荷葉蓋在頭上,把自己當作一朵大荷花,跟著緩緩爬向涼床,朝那隻白金毽子蠕動而去。
夏日炎炎,婢子們眼神鬆散,煽涼時有氣無力,不曾發現荷葉竟在自行爬動,趙任宗心知肚明,他最要擔憂的唯有老奶奶一人。老太婆武功高強,目光銳利,要給老虔婆撞見自己,屆時隻要往自己頭上安個吵嚷午睡的罪名,他老六沒準玩完了。趙任宗心念於此,登時憋住了氣,加倍小心爬動。
五尺、四尺、三尺,自己已在涼床旁二尺遠近,白金毽子觸手可及,趙任宗正想伸出手去,忽然老太婆身子翻轉,臉麵轉動,卻是朝他這麵看來。
趙任宗大吃一驚,嚇得全身發抖,當場把荷葉蓋在臉上,管他是死是活,心驚之下,先來個掩耳盜鈴再說。
過了良久,倒沒聽到老太婆的怒吼聲,趙任宗大著膽子,把荷葉推開,湊眼去望,隻見老太婆睡得橫七扭八,夢中睡姿醜惡,兩腿敞開立起,著實難看至極。
趙任宗小嘴一歪,想起娘親平日專給這老太婆欺侮,登時低聲作嘔。眼看老奶奶不曾發覺自己,他便定下神來,再次伸出手去,朝涼床底下的白金毽子摸去。隻等找回毽子,他便要溜之大吉,一會兒自能過去耀武揚威了。
摸了良久,遲遲沒有東西入手。趙任宗皺起小小眉頭,又往床下亂摸一陣,隻是撈來掏去,還是隻有黃軟軟的泥土。趙任宗心慌起來,趕忙趴到地下,湊眼去望,這一看之下,身子卻涼了半截。
床下空蕩蕩一片,別說毽子,連隻蟲子也沒有。
怎麼攪得?白金毽子不見了?方才還看到的東西,哪知竟會杳然無蹤?想起這東西是爹爹帶回來的寶貝,要是在自己手上弄丟,不知會有什麼大禍。趙任宗淚眼汪汪,拚命在地下搜尋。
“你在幹什麼?”凶狠的聲音赫然響起,趙任宗知道玩完了,他紅著眼眶,抬頭望著祖母,小聲回話:“我在找毽子。”
“找毽子?找毽子找到我這兒來了?該死的渾孩子,不曉得你娘怎麼教的?”
伴隨著老太婆的指責,他的耳朵已給拎了起來,趙任宗慘叫道:“不要這樣…我隻是在找毽子啊,隻是找毽子…找毽子…毽子…嗚嗚…嗚嗚……”他斷斷續續,已然疼哭了。
毽子啊……
你在哪裏啊!
白金毽子就這樣不見了,趙任宗也給打得死去活來,爹爹罵他粗心大意,奶奶說他不守家規,幾個兄弟姊妹更說他是賊,竟把白金毽子獨吞了。愛子既是小賊,從此二娘地位更低,趙任宗更加孤僻,再也不和兄弟姊妹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