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觀海雲遠(1 / 3)

黑天白地,小年夜的揚州,降落了鵝毛大雪,厚絨絨地鋪上了街。

四下悄然,靜謐無聲,行人一個個瑟縮彎腰,疾行而過。冬日一片蕭條裏,猛見一顆大橘子直從門裏滾了出來,口中兀自大吼大叫:“他奶奶的師弟,找著人沒有?”

“操他祖宗!我怎麼找得到啊!”

靜謐雪景成了小孩兒的鬧場,江南冬景全毀敗了,能有如此威力的大橘子,自是華山雙怪的肥秤怪無疑,隻見對麵走來一名馬臉老者,正是那個“他奶奶的師弟”,算盤怪回來了。

揚州驛館吵吵嚷嚷,眾賓客全數上街找人。卻原來少閣主瓊芳傍晚時跳出窗去,直至現下還不曾歸來。哲爾丹的弟子問過了緣由,回秉師尊,二人見了眾人的惶急,不免暗暗奇怪,瓊芳身懷武藝,別說跳出二樓窗口,縱使從三樓寶塔一躍而下,怕也摔不死她。卻不知這幫人在焦急什麼。

正想間,卻聽一名女子喊道:“找著人啦!找著人啦!快去燒些熱茶出來!”那弟子側頭去望,卻見兩名女子相互攙扶,正從大街上緩緩歸來,其中一人臉色凍得僵紫,正是瓊芳,另一人腰懸長劍,容色甚美,卻是九華山的準掌門娟兒。

那弟子正要再看,卻聽師父咳了一聲,將他拉了開來。那弟子不明究理,側眼偷窺,驚見瓊芳赤著一雙腳,身穿月白內衣,竟爾衣衫不整,他心下一驚,這才明白這幫人在急些什麼,原來瓊芳變得有些“古怪”,這才讓眾人滿心焦急。

瓊芳一臉狼狽,終於給扶入了大廳,看她肩披娟兒的袍子,兀自喘自心不已。此時家丁全給驅開了,除了老邁年高的華山雙怪,便隻娟兒、傅元影在旁相陪。傅元影端過了熱茶,蹲在瓊芳身邊,柔聲道:“少閣主,究竟怎麼了?”

傍晚時瓊芳從窗口躍下,儀容不整、衣衫不全,若非遇上刺客暗算,便是撞見了什麼人,眾人關心內情,紛紛圍攏過來,瓊芳低頭喘氣,自從袍子裏拿出一本厚書,轟地放上了桌。

桌上擱著一本四方書,厚厚髒髒的,像是廢墟裏撿出來的大磚頭。算盤怪大為納悶,拿起那厚書一瞧,低頭去讀書名,逕自念道:“景泰人物紀譜?”他咦了一聲,笑道:“這是啥屁啊?”

傅元影也是心存訝異,他展開書頁去讀,但見第一頁裏寫著幾行字,低聲念道:“景泰三十四年正月丙寅,臣等經筵講官、謹身殿大學士孔安奉勒今喻,纂修百官人物誌告竣,恭呈睿鑒、謹奉表恭,監修四大臣列名如下……”

謹身殿大學士經筵講官孔安十八省總按察太子太師江充提督東廠掌印秉筆太監劉敬一等善穆侯爵征北都督柳昂天油燈掩映,入眼而來的全是一排又一排的人名,排排躺屍也似。沒有絕世武功,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寶藏,瓊芳懷裏帶的隻是一本前朝人物記譜,那一段又一段的生離死別、前塵往事,盡數藏於發黃紙頁當中,等候來人意外相逢。

眼見傅元影蹙眉無語,肥秤怪等人全湊了過來,諸人麵麵相覷,卻都傻了,不知墊床腳的爛東西,卻怎麼給瓊芳慎而重之地藏在懷裏?算盤怪咦了一聲,顫巍巍地伸手出去,便去摸瓊芳的額頭。

正想瞧瞧她是否燒得厲害,猛見美女揚起瞼來,怒道:“滾開!給我滾開!討厭鬼!滾——開,”尖叫響起,算盤怪也險些給她咬中了手指,瓊芳夾手奪回了厚書,起身四叫:“裴伯伯!裴伯伯!你快快出來,我有事問你!”

眾人聽了“裴伯伯”三字,莫不一頭霧水,傅元影卻記得驛館管家姓裴名鄴,他走了過來,稟道:“少閣主,裴先生去見揚州知府了,說要除夕傍晚才會回來。”瓊芳聽得此言,隻氣得一跺腳,當下揣著那本書,便自飛奔回房。卻在此時,懷中落下了一頁紙片,飄落在地。

眾人議論紛紛,隻聽算盤怪道:“,這小丫頭到底怎麼了?”眼看眾人都在望著自己,娟兒強笑道:“我方才在一家舊貨鋪裏找到她,那時她就捧著這本怪書。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肥秤怪沉吟半晌,忽地雙手一拍,大聲道:“中了!”算盤怪向來有問必答,忙道:“中什麼?可是中風麼?”肥秤怪幹笑道:“她幾歲年紀,哪來的風好中?

我瞧是中邪了。“

肥秤怪平日言語一塌糊塗,此時眾人聞得此言,卻是連連頷首。看瓊芳麵色慘澹,魂不守舍,若非中邪,卻又怎會如此?算盤怪頷首道:“是啊、是啊。老子今兒一早遇上她,瞧她打著赤腳東晃西逛,逢人便問有無遇上怪人,他奶奶的準是鬼壓身,要不給壓了幾壓、睡了幾睡,哪裏會成這鬼模樣……”

耳聽華山雙怪細細研議鬼壓身細節,傅元影卻懶得多聽,他俯身彎腰,自從地下撿起一張紙片,卻是方才從瓊芳懷裏掉出來的。他反覆看了幾眼,見了一排又一排官名,委實讀不出門道,便將紙片交給娟兒。

滿紙人名,瞧不出什麼特異之處,娟兒低頭喃喃,忽然啊了一聲,叫了出來。

“盧雲,山東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狀元進士及第,任長洲七品知州。”

耳聽娟兒讀出了這個人名,諸人麵麵相覷,雖覺這名字有些耳熟,卻也說不出此人是誰,有何事跡來曆。傅元影沉吟道:“盧雲?這人也是揚州的地方官麼?”眾人滿麵好奇,娟兒卻是無精打采,她歎了口氣,自將紙片收入懷中,低聲道:“先別多問,讓我去瞧瞧吧。”

手提晚飯竹籃,娟兒來到了小姐閨房。此地是驛站,也是揚州顧大人的舊居,娟兒站在房門前,不由輕輕歎息。她當然知曉這處閨房是誰的。老主人早已過世,他的獨生愛女又遠嫁北京,說來此處閨房曆經滄桑,早已成了朝廷賓客寄居的上房。

據算盤怪說,瓊芳一大早神色惶急,四處找人,想來昨夜一定遇見了什麼怪事,可她遇上了什麼?她看到了顧大人的鬼魂?還是……還是她遇見那早已過世的可憐人……

不甘心的冤魂,悲傷孤寂,四下漂浮索命……想到懷中那張紙片,心中不由微起驚怕。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娟兒望著麵前的門板,好似自己隻要推開房門,便有嚇人一跳的事兒生出。

輕輕打了門,房裏沒人答應。娟兒心下一驚,趕忙大腳踹開房門,一個健步衝了進去,湊眼急望,不由驚叫一聲,便又往後倒彈而出。

房內點了一盞黃暈暈的小臘燭,一名女子披頭散發,自坐窗邊的小圓桌前,望來好似女鬼梳頭。娟兒嚇得臉色發白,她雙手遮麵,偷偷來瞄,隻見燭光隱隱,將少女的倩影映在窗紙上。那影子果然便是瓊芳,瞧她低垂秀麵,嘴角含笑,正不住翻著那本大磚頭。仿佛她不再是少閣主,而是十年前那個知書達禮、千依百順的閨房女主人。

娟兒越看越怕,瓊芳平日砍砍殺殺,今日卻在窗邊讀書,真似鬼附身了。她嘶啞呼喊:“喂!給你送晚飯了。”瓊芳聽了喊叫,長發飄散,便要轉過頭來,娟兒掩上了臉,尖叫道:“等一等。”打著了火,點上大油燈,眼見滿室明亮,方才道:“好了,慢慢轉過來,不可太快。”

哈嗤一聲,瓊芳非但轉過頭來,還打了個噴嚏,自來女鬼隻會嗚嗚作祟,雙眼垂淚,卻沒聽過誰會流鼻水,娟兒拍了拍心口,終於放下心來,她打開了竹籃,晚飯一字排開,但見小米粥、臘肉鹵菜烈酒,一應俱全,她笑眯眯地招手:“來吆,好好吃呢。”瓊芳斜目瞧了瞧上興闌珊間,竟又轉回頭去,自管用功讀書去了。

娟兒哼地一聲,三兩步跳了過來,夾手奪過破爛磚塊,瓊芳跳起身來,慌道:“還我!還我!”娟兒尖叫道:“不還!你不吃飯,我就把這兒東西扔出去!”兩人一個扮親娘,一個扮小女,倒也有模有樣,眼看瓊芳終於乖乖坐下,娟兒頗見滿意,她陪坐在旁,隨手拿起厚書翻了翻,蹙眉道:“你昨晚到底遇見了什麼?瞧你變得多古怪。”

瓊芳趴在桌上,東邊看看粥,西邊瞧瞧碗,動也不動上一口,正想打哈欠,娟兒冷冷地道:“你到底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就把書扔掉喔!”瓊芳歎了口氣,她雙手托腮,忽然間鳳眼一亮,抬眼望向娟兒上道:“啊呀!我可傻了,裴伯伯出門了,可我還有你啊!”

瓊芳怪模怪樣,說起話來無人可懂,娟兒歎道:“喂,你真撞邪了?”瓊芳不去理她,隻笑嘻嘻地道:“你和顧小姐很熟,對不?”娟兒滿麵疑惑:“是啊,上回咱倆不是帶著阿秀找她,你問這做什麼?”瓊芳笑道:“你別管我,反正我想聽一聽她以前的事兒。”

此問大是奇怪,當日若非阿秀帶路,引得眾人意外一會,至今瓊芳還與這位楊夫人素昧平生。

區區一麵之雅,真不知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好奇心。眼看娟兒一臉迷霧,瓊芳催促道:“說嘛,我好喜歡她的閨房。你定得說說她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