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罷伍定遠一席話,眾將方知種種內情。看秦仲海一輩子都在“心”這個字上打轉,和屬下打交道,他要交心把盞,與敵人相抗,從來攻心為上,沒想此人兵法如此,武功更是如此,那“不死心”的邪門功夫使來,不瀕死、功不成,越戰越勇,實如不死妖魔一般。
看秦仲海如此本領,若要闖入皇宮,怕要給他砍得屍堆如山。隻是聽大都督娓娓道來,好似這人心裏還有什麼顧忌,雖不知內情如何,也隻能“寧可信其有”了。
正統軍乃是正統朝廷第一勇士,倘連他們也擔心受伯,其餘百姓的心情可想而知。
伍定遠懂得下屬的心事,正想設法出言激勵,卻聽棚外傳來陣陣笑聲:“飯菜來羅!可快趁熱吃喲。”
不必激勵士氣,勞軍的自己上門了。眾將轉頭去望,卻見華妹與阿秀率先奔進,二童分提一隻竹籃,見是些素雞素齋,花卷饅頭,眼見並無肉食,眾將不晃唉聲歎氣,卻在此時,隻見翠杉雙手捧了一壇酒,已然走入棚來,便又讓眾人露出了笑容。
翠杉分派酒飯,樣樣都給燕烽撿好的,花卷挑軟的拿,素雞撿香的送,連酒水也是加倍大碗。華妹不甘示弱,什麼都為爹爹拿了雙份,平時若真給這兩個女孩兒打飯,全營怕要餓死了。
阿秀見這兩個女人偏心,趕緊拿了一隻大饅頭,自行痛嚼起來,正吃間,卻見眾參謀盤膝安坐,並不來動筷子,阿秀納悶道:“怎麼啦?肚子不餓麼?”話聲未畢,伍定遠拍了拍手,霎時嘎滋咕嘟、四下咀嚼聲大起,眾人至此方知武人習性,便吃飯也有森嚴規矩。
戰地裏風起雲湧,隨時會有變故,是以眾人一張嘴便是一個饅頭,宛如風卷殘雲,阿秀平日自稱狼吞虎咽,可此時一個饅頭還沒吃完,眾人竟已擦嘴喝酒了,當真相形見拙。
正敬佩間,焦勝已從棚外走進,看這人職級不到,平日絕不與本營將官同桌吃食,此時更在棚外看守,絕無一句怨言。想來軍中規矩如此。他來到伍定遠身邊,彎腰附耳:“都督,開封府呂大人求見。”聽得外客到來,伍定遠蹷眉便道:“我不是說過了麼?今夜不辦公務。”
焦勝附耳道:“這位呂大人不是來洽公的,他說有帖子要交給您。”
聽得“呂大人”三字,伍定遠稍稍側耳傾聽,便察覺棚外有四人到來,但覺前頭三人步履長大,腳步或輕或重,內力頗為不俗。最後一位體型瘦小,步法卻顯得占怪,先輕後重,重而後輕,每九步輪回一次,好似懷藏什麼玄妙步伐。伍定遠心下醒悟,道:“是華山的人。”
話聲末畢,便聽棚外傳來清越笑聲,道:“爵爺好功力!單憑腳步便能認出咱們幾個,佩服啊佩服!”眾參謀上前相迎,但見棚外走進了三名男子,當先一人約莫六十來歲年紀,瞧他身材瘦削,朝珠掛胸,頂戴烏紗,卻是開封府清吏司、華山九代首徒呂應裳。
眾人行禮如儀,呂應裳先向鞏誌等人招呼了,便即抖開官袍,朝伍定遠下拜道:“下官開封清吏司廣積庫大使呂應裳,拜見伍爵爺。”
呂應裳年紀六十好幾,雖說與寧不凡同輩,可江湖歸江湖,官府歸官府,該磕的頭一定要磕。雙方按朝儀行禮,伍定遠待他拜罷,便也上前相扶,回了半禮。轉看華山雙怪,卻已躲得老遠,自在那兒指著師侄的屁股嘻笑。
阿秀本在啃饅頭,怱聽竊笑聲不絕傳來,抬頭一看,驚見二名長者怪模怪樣,頗有為老不尊之態,一時大喜過望,喊道:“兩位前輩,你們可就是威震天下的華山雙仙!”肥秤怪等這句話幾十年了,自是又驚又喜:“好娃娃!居然認得爺爺!你姓啥叫誰?”
阿秀好似見到了親人,一時雙目發光,拱手道:“賤名不足掛齒!晚輩打小仰慕兩位爺爺的事跡,早想登門拜見了。”雙怪見阿秀如此多禮,心中自也感動,忙道:“好孩子!居然懂得仰慕咱們!你爹娘是誰?怎把你教得這般出眾!”
兩老一小一見如故,手拉著手,大聲談說起來。伍定遠一旁聽著,但覺汙言穢語不絕傳來,深怕女兒給汙染了,忙將阿秀一把拎開,道:“難得”若林先生“駕臨,可有什麼大事麼?”
呂應裳忙道:“爵爺公務繁忙,下官不敢叨擾,今夜實奉國丈之命,特來給爵爺送帖。”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紅帖,恭恭敬敬地遞了過來。
一見紅帖到來,伍定遠心下了然,頷首便道:“恭喜了,是瓊小姐的喜帖吧。”
聽得瓊府有喜事,翠杉與華妹自是滿心好奇,便急急圍攏來看,隻見喜柬纏繞全線,上書“國恩家慶”四宇,大不同於尋常人家的“佳偶天成”、“天賜良緣”等喜字,一眼便點出了權門官家的氣派。華妹啊了一聲,歡容道:“是芳姨要做新娘了。”
伍定遠見女兒興奮,便將喜帖送了過去,溫首道:“來,念給大夥兒聽。”
爹爹有意讓女兒獻寶,華妹自是喜孜孜地按過帖子,朗誦道:“鵲報佳音,薄海騰歡……謹詹於正統十一年二月一十七,為長孫女與蘇君穎超行親迎大禮,紫雲軒敬治喜筵,恭候一品精忠威武侯,五軍大都督兼西北……”伍定遠年歲越大,官名越長,連他自己聽了都煩,忙拍了拍女兒的小腦袋,吩咐道:“直接去讀信尾、”華妹喔了一聲,眼裏瞧到老國丈的官印,朗聲便道:“奉天翊運推誠武臣,特進一等榮祿大夫,英國公瓊武川,世鐵券,此印。”
華妹嗓音嬌嫩,聽者自是心曠神怡。呂應裳是識趣之人,忙來嘖嘖稱奇:“小姐好聰明。都說虎父無犬女,果然書香門第,不同凡響,”雙怪奉承巴結不落人後,便也豎起大拇指,讚道:“了不起,識字很多,識字很多。”
華妹聽得稱讚,自是歡喜不已,阿秀卻隻低頭偷笑,看伍定遠一輩子功名全從馬上得來,要說書香門第四字,卻還高攀不上,聽人家滿口稱頌,不覺臉上微紅,便道:“謬讚、謬讚,隻是我這小女兒天生喜歡讀書寫字,便也讓她學些做人道理,將來也好當個賢妻良母。”
華妹聽得要洗手作羹湯:心裏卻不樂意了,嘟嘴便道:“不要,人家要學瓊閣主,以後要做俠女、當捕快,才不要做笨蛋夫人。”雙怪聽得此言,自是嘻嘻而笑,呂應裳深恐狗嘴放屁,忙截斷話頭,道:“是、是,以小姐的資質才華,來日便算要做個女都督,那也是綽綽有餘了。”
昔時巾幗女將,前有花木蘭,後有穆桂莢,個個都是傳頌千古。華妹想起身著戎裝的活潑英姿,自是滿心歡喜。伍定遠想起戰地血肉模糊之狀,卻是微微苦笑,他歎了口氣,正要收下喜帖,卻聽呂應裳道:“爵爺,說來我家掌門這回能順利成親,還是托了您的福哪。”
伍定遠哦了一聲,道:“托我的福?”呂應裳微笑道:“可不是麼?若非爵爺辦了個”魁星戰五關“,我家掌門哪來的良機嶄露頭角,博得瓊老的歡心啊?”
蘇穎超武功雖強,江湖名聲卻還椎嫩,這“魁星戰五關”的大擂台自有幫襯之功了。伍定遠哈哈大笑,沒想打擂台兼能拋繡球,倒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當即笑道:“如此說來,這杯喜酒伍某更該喝了,屆時在下若在北京,必親至府上道賀。”
呂應裳就等著這句話,一時大喜道:“爵爺大駕光臨,紫雲軒蓬華生輝。”伍定遠笑道:“不敢當,倒是蘇掌門來日得加把勁了,國丈還等著抱他的曾孫呢。”
瓊武川八十好幾的人了,名有了、權也有了,什麼都不缺,就隻缺個曾孫。眾人曉得老人家的心事,莫不疊聲稱是,一時棚裏喜氣洋洋。人人都有歡容。卻在此時,聽得岑焱問道:“呂大人,我聽說國丈與蘇掌門約定了,好似蘇大俠的第一個兒子要姓瓊,可有此事啊?”
瓊家隻一個孫女,並無男丁,國丈有此如意算盤。自也合情入理。呂應裳卻是心下微怏,口中卻強笑道:“這位軍爺見笑了。我家掌門並非入贅,來日生子是否姓瓊,自有瓊老爺子找他情商,我等無權幹涉。”
自古入贅者往往為人所譏,絕無光彩可言,是以岑焱此言,已然重重泛了人家的忌諱,鞏誌一旁聽著,自知為了“天下第一”四個字,華山與大都督之間有些不對盤,可別又因此鬧出事來,忙道:“呂大人,我等仰慕蘇掌門的人品風範,雖知身分配不上,卻也想喝上一杯喜酒,同蘇少俠祝賀,不知可有這等榮幸?”
鞏誌是鑄鐵山莊首徒,舊日外號“鞏獅兒”,鑄劍技藝聞名全國,四海劍客莫不知聞,呂應裳聽他說得謙卑,忙道:“鞏師爺哪兒的話?您這等貴客,咱們就怕請不到,哪來什麼構得上、構不上……”說著轉過頭去,朗聲道:“得福!取幾位軍爺的帖子進來!”
聽得“得福”二字,眾人同時轉過頭去,隻見棚外站了一名猥瑣少年,左手拿著一隻鐵掃帚,右手卻捧了厚厚一疊喜帖,不住朝棚內打量,正是陳得福來了。他見一眾大官都在棚裏,正要下跪磕頭,自報姓名,呂應裳卻咳了一聲,道:“得福,取四大參謀的帖子出來。”
真正的小人物是不必磕頭的,因為他連姓名都沒有。陳得福趕忙答應了,—時上下翻找,忙祿了半晌,忽道:“等一等,誰是四大參謀啊?”
眾人忍俊不禁,臉上都現出了笑。那岑焱管錢管得多了,從來狗眼看人低,一見這小子不稱頭,便來笑罵道:“連正統軍四大參謀的名號都沒聽過麼?記牢了,咱姓岑,名焱,正統軍的掌糧官便是我。”陳得福驚道:“陳演?我也姓陳啊,您是小人的本家?”岑焱啐道:“岑!不是耳東陳,是涔涔流水的涔,懂了麼?”陳得福似懂非懂,忙將厚厚一疊喜帖頂在腿上,快手快腳地翻找,喃喃說道:“涔眼涔眼,請問是左眼還右……”
眼字未出,岑焱怒火中燒,便在地下寫了個火字,怒道:“一個火念做什麼?”
好容易遇上認得的字,阿秀自是大大獻寶:“我知道,一個火念火!”大學士公子識字,岑焱自是大聲讚揚:“楊少爺聰明啊,那兩個火呢?”華妹拍手笑道:“炎!”
岑焱豎起大拇指,大聲讚好,跟著轉向陳得福,吼道:“那三個火呢?”
陳得福想了半晌,喃喃地道:“三個火?那不燒成灰了?”眾人哄堂大笑,鞏誌卻甚好心,便替他解圍了:“三個火字念做演,懂了麼?”他見陳得福一臉茫然,溫言又道:“在下正統軍鞏誌,另兩位是燕烽、高炯,他倆也是名裏帶火的,烽火連天的烽,炯炯有神的炯,小兄弟找到了麼?”
陳得福訝道:“名裏帶火,為什麼啊?”
眾人都在等候喜帖,這陳得福居然還有好奇心。算盤怪麵紅耳赤,便喝道:“都火燒屁股了!你還慢吞吞的,讓爺爺來找!”說著一拳望他後腦勺打來,聽得一聲哀號,陳得福身子向前一摔,霎時滿手喜帖飛散,卻是什麼也找不到了。
聽得眾人捧腹大笑,算盤怪氣得馬臉發紅,尖叫道:“快給我撿了!”陳得福頗為認命,聽得眾人訕笑,居然也陪笑了兩聲,他怕喜帖飛得遠了,隨手拿起鐵掃帚,便要將之掃做一堆。肥秤怪怒道:“臭小子!掌門人大婚喜帖,你居然給他觸黴頭?瞧老子揍死你!”
眾人實在按耐不住,沒想華山名滿天下,居然收了這等膿包弟子。顧不得呂應裳的麵子,一時笑得直打跌。連鞏誌這般老練之人,卻也不免不大搖其頭。岑焱嘻嘻直笑,問道:“呂大人啊,看這孩子如此聰明,敢倩也是”天下第一“的徒弟麼?”
“天下第一”四個字拉得極長,呂應裳不由臉上一紅,忙道:“軍爺見笑了。這孩子名叫陳得福,以前是我那不凡師弟的童子,專來服侍掌門起居。平日裏燒茶煮飯,沒練過什麼功夫,倒讓大家夥見笑了。”
伍定遠見百來張喜帖四散飛舞,東一堆,西一處,滿棚滿地,陳得福慌手亂腳,急急來撿。可憐這孩子粗手笨腳,一時撿得滿頭大汗,料來拉筋沒拉開,手腳也不靈便,筋骨甚是僵硬。華妹見他小長工也似,心裏有些不忍,便道:“我來幫你吧。”
伍定遠見女兒頗有愛心,心裏也甚高興,眼看小姐親來操勞,眾參謀哪還敢閑著?
一時俯身下地,皆來替少年人收拾。呂應裳慌道:“受不住!受不住!小姐別客氣!”
正要上前幫手,卻給伍定遠攔住了:“不必了,您是客人,歇著吧。”
眾人全都忙了起來,伍定遠則在一旁笑吟吟地觀看。看棚內最勤奮的自是華妹,東拾西撿,就怕自己不夠賣力;最懶的則是華山雙怪,滿地喜帖在前,兀自動口不動手。
再看蒙混偷閑的卻是岑焱,左手撿紅帖,右手打哈欠。最壞的則是阿秀,看似撿著帖子,實則在偷瞄人家翠衫的後臀,專撿著屁股後頭的帖子,至於這美丫環自己,幾次剛巧不巧,全都和燕烽摸上了同一張喜帖,兩人雙手相觸,如中雷擊,分而複合,合又複分,竟是屢試不爽。
眾人忙的忙、玩的玩,最辛苦的卻是高炯、鞏誌。兩大參謀一看棚外,一顧棚內,都怕喜帖飛出視線,再也找之不著。呂應裳一旁凝目來觀,自知這兩人必是伍定遠的心腹,行事縝密,便算辦著雞蟲小事,也能在瞬間抓住訣竅。
伍定遠此時閱曆已豐,尚在呂應裳之上,稍稍看過一個人的舉止,該人品格良莠何如、武功深淺何如,無不入其掌中,他瞧了一會兒,稍稍打了哈欠,也是累了一天,慢慢便閉上了眼,正要低頭打盹,怱聽陳得福道:“爵爺,您可否讓讓?”伍定遠微微醒覺,方才見到凳下壓了一張帖子,卻給自己擋著了,忙將腳跟一提,便讓陳得福趴地來撿。
在大都督的注視下,陳得福唉聲歎氣,先放落懷裏厚厚一大疊帖子,跟著跪到了地下,掏掏拿拿。伍定遠笑了笑,忽然間撇眼瞧見他的帖子,忍不住“啊”了一聲,麵容變得極為僵硬。他深深吸了口氣,道:“孩子,你過來。”
“等等……等等……”眼見帖子落在凳子後頭,陳得福伸長了手,疼唉唉地掏抓,卻總差了半寸。正想請爵爺移駕,忽然背後一股熱氣從背心湧入,霎時身不由主,居然站了起來。
陳得福大吃一驚,撇眼去看,驚見那威震天下的龍手,居然放在自己的肩頭上?想起種種武神傳說,早巳嚇得魂飛魄散,喃喃地道:“大……大人,你……你想做什麼……”
伍定遠自知滿臉橫肉,難免嚇壞小孩,便溫顏而笑:“孩子,你是寧先生的徒弟?”
陳得福咕嘟一聲,吞了口唾沫,顫聲道:“是……是啊,師父最歡喜喝咱煮的熱茶了……”他見眾參謀一個個捧著紅帖走回,全在瞧著自己,不由乾笑道:“爵爺,您……您要不要也來一杯?”
一片訕笑中,伍定遠卻不曾出聲,隻上下打量陳得福,呂應裳一旁瞧著,心中自也納悶,忙道:“爵爺,我這師侄長年端茶倒酒,沒見過世麵,若有什麼得罪之處,還請見諒了。”
伍定遠聽得說話,卻隻搖了搖頭,自管伸出灰沈沈的鐵手,朝陳得福膝蓋、後背等處捏了捏,似在察看什麼。看大都督日理萬機,不知何以對這無名少年如此關心?眾參謀瞧不出道理,可手上卻還捧著帖子,正想去找地方來放,忽見地下老早擱了高高一大疊喜帖,一時不假思索、便也將帖疊上。
過得半晌,肥秤怪哈哈笑道:“爵爺啊,我家這小福子有甚稀奇之處麼?可是什麼練武奇才啊?”算盤怪哈哈大笑:“什麼練武奇才,這小子頭上長角啦!”
這話本是玩笑,可陳得福聽得“練武奇才”四個字,心頭不禁怦怦跳著。他仰起頭來,怔怔看著伍定遠,就盼他點了點頭,那這輩子就有希望了。
伍定遠年輕時每回遇上大人物,要不給人誇做三奇蓋頂,便說他富貴無極,現下定遠自己年紀長了,自也成了後進的貴人,聽得雙怪說話,便拍了拍陳得福的麵頰,微笑道:“對不住,我見這小兄弟筋骨僵硬,手腳遲緩,一時心下好奇,忍不住想瞧瞧他。”
眾人聽得此言,全都笑了起來:“筋骨僵硬?這也值得瞧麼?”伍定遠淡淡一笑,道:“確實不值得瞧。這孩子的資質根本不適合學武,他若去少林武當練功,第一關都過不去。”
伍定遠是本朝武神,說話威權之重,當今高手無人能出其右,陳得福聽得自己根本不合適練武,一時眼眶竟已紅了。呂應裳則是暗暗歎氣,雖知伍定遠說得是實情,卻也覺得他太過直率,難免傷了這孩子的心。
聽得大都督如此言語,陳得福自知天命如此,看他嘴角掛著笑,眼中卻在強忍淚水,想來這輩子吃憋吃得夠了。伍定遠哈哈一笑,便將鐵手按上了陳得福的腦門,肅然道:“這位小兄弟,你可曉得伍某此生見過最平凡的人,卻是哪一位人物?”他見陳得福呆呆傻傻,便拍了拍少年的肩頭,輕聲道:“是你師父。”
陳得福聽得這句激勵,又是惶恐,又是高興,一時間擦著滿麵淚水,嘴角卻在傻笑。
伍定遠卻不多說了,他見那帖子還壓在自己的凳子下,便親自替陳得福拾起,正要交還過去,忽然撇眼一瞧,卻見帖上寫著“恭迎徽王祁”等字樣。呂應裳甚能察言觀色,一見伍定遠手持喜帖,神色有異,忙道:“爵爺,有什麼不對麼?”
伍定遠反覆翻看喜帖,沈吟道:“你們也在找徽王爺?”勤王軍四大首腦之一,便是帖子上的徽王爺。正統軍與勤王軍有仇,眾所皆知,呂應裳自也怕牽扯進去,忙依實道:“不敢隱瞞爵爺,我兒奉命送帖給徽王爺。可這位王爺最是難找不過,前後幾次去他府裏拜上,都說去了京畿大營,待到去了京畿大營,卻又說出城去了,來來回回幾次,總是瞧不到人。
岑焱哈哈笑道:“呂大人找錯地方了,要找徽王爺送帖子,得去宜花院才是。”呂雁裳咳了咳,道:“諸位說笑了。據犬子所言,徽王爺好似去了霸州。”
“霸州?”眾參謀聽得這個地名,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裏都感納悶。鞏誌訝道:“他去霸州做什麼?”呂應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內情。隻聽說不隻徽王爺去了霸州。好似”臨徽德慶“四王聯袂而去。此事犬子親耳所聞,應是實情無誤。”
正統軍專司剿匪,勤王軍的職責卻在拱衛京城、守護天子,自愎辟以來可說寸步不離京城,陡聽四位王爺一同出城,岑焱忍俊不禁,霎時捧腹狂笑:“荒唐啊荒唐!四大王—同出城了,該不會連皇上也去玩兒了吧?哈哈!哈哈!”
雙怪雖不知他因何發笑,但無論嘲笑訕笑,他倆絕不落於人後,一時便也直打跌了。
勤王軍總兵力直達百萬,軍威之盛,尚在正統軍之上,若要一齊調離北京,那可是前所未見的大事。眾人笑得淚眼滲出,伍定遠卻朝鞏誌瞧了一眼,兩人交頭貼耳,說了幾句話,鞏誌便喚來了焦勝,問道:“焦遊擊,你方才說百萬禁軍全給帶走了?”焦勝頷首道:“是,那守將說營裏兵馬全給帶走了,咱們雖要借三千鐵騎,他們卻也抽不出來。”
呂應裳雖想告辭,奈何情勢有些古怪,自也不得其便。隻得道:“都督,究竟有什麼事?可以說說麼?”伍定遠眯起了眼,輕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隻是四王若同時離京,那咱們北京城……”他搖了搖頭,道:“恐怕已成了空城。”
此言一出,眾人上起呂應裳,下至華妹阿秀,無不咦了一聲。伍定遠搖了搖頭,自將鐵手一揮,沈聲道:“來人!展上了地圖!”
伍定遠並非什麼兵法鬼才,打起仗來便像昔時辦案,出手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似他這般人,贏要贏得紮實牢靠,輸也要輸得步步為管。謀的是“固若金湯、穩如泰山”。隻消遇上了異狀,必然第一個醒覺,看他號令一出,燕烽快手快腳,就地鋪開了地理圖。
呂應裳等人怕見到了軍機,正要避嫌,伍定遠卻道:“諸位不必回避,在下一會兒有事請教。”大都督相邀,呂應裳卻又不好告辭了,一時誠惶誠恐、共來參詳。
麵前是一張京畿防禦圖,坐北朝南,取“南麵為王”之意。這張圖與一般地理圖不同,圖裏沒有州郡界線,隻有密密麻麻的各類數字,載明了各地衛所兵的確實人數。再看山必標高,水必標深,湍流險坡皆以紅筆做誌。呂應裳看得暗暗頷首,深知都督治兵之道,首重“紮實”二字。
阿秀與華妹都是第一次見到軍機圖,自是滿麵好奇,隻見爹爹從屬下手中接過炭筆,自居庸關、山海關、娘子關等地畫落直線,但見三線交會處寫了兩個字,正是“霸州”。
阿秀最愛聽打仗故事,此時自是一臉興奮,他低頭來看,卻見霸州城邊標示了三道數字。依序看去,見是“七”、“三”、“二四一一七”。眾參謀均是老將,不必解說,也知霸州內外共七城,三大衛所,城中連民夫在內,總兵力達二一萬四千一百一十七人“。
其餘眾人雖說看不懂暗號,卻也不好發問,隻靜靜等候伍定遠解說。
伍定遠微微沈吟,從防禦圖觀之,這霸州躲在後方,防務不重,但一來鄰近京畿,二來位在要津,是以霸州二十年沒打過仗,卻也派駐了衛所兵力。伍定遠放落了炭筆,問道:“霸州總兵官是誰?”高炯翻看名冊,忙道:“是留守軍老將,鍾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