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識廬山真麵目(2 / 3)

小子卻已去找人啦!”眾人紛紛稱是,正要離開,忽又聽一人道:“等等,這若是秦家的舊宅,會不會秦仲海便躲在這兒?”“秦仲海”三字一出,眾人一發靜了下來,阿秀心下也是一驚,就怕那廝也躲在這兒,正左右張望間,卻見身旁還蹲著一個怪人,不由內心大駭:“這人就是秦仲海麼?”阿秀嚇得險些暈了過去,看自己什麼人不好遇,卻遇到了“怒王”秦仲海,一會兒還有性命在麼?他閉緊雙眼,就盼自己能昏厥過去,來個不醒人事,偏偏頭頂上又傳來霍天龍的嗓音:“這話不無幾分道理。張胖子,你去掀開匾額,查查後頭有什麼。”此言一出,萬籟俱寂,阿秀固然心裏發慌,頭頂上的眾人卻也靜了下來。猛聽嘿嘿兩聲笑,張胖子森然道:“霍公子,你當張胖子是第一天出道麼?要掀你去掀,別來支使我。”霍天龍道:“你恁也多心了。你沒聽西門嵩說,那廝受了重傷,正午前動彈不得,你卻怕什麼?”張胖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怕什麼了?”阿秀聽他們相互推拒,自也曉得這幫壞人心存畏懼,誰也不肯動手來揭。良久良久,猛聽張胖子大喝一聲:“好啦!咱們誰也別動!小徐,你來!”外間傳來牙關顫抖聲,一人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昨兒搬貨,扭傷手了……”張胖子暴吼道:“放你媽的屁!整日見你摸著女人,也不見手酸,什麼時候扭傷手了?過來!”頭頂傳來耳光轟擊聲,隨即又有哀號哭泣。想來這幫壞人沒什麼用,阿秀慢慢定下神來,偷眼打量那名怪人,心道:“這人就是怒蒼大魔王麼?可早上不才有個騎妖馬的進城?那又是誰?”阿秀打小愛聽鬼故事,自也聽玩伴們提過“怒王”的形貌,都說這人身高一丈二,長了三顆頭,左邊長瘤,右邊長角,中間一顆生了大大的獨眼,吃人前還會流淚,可麵前這人卻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模樣不大像,依此看來,說不定是假扮的。正胡思亂想間,卻聽頭頂傳來喊叫聲:“老大!老大!快出來!官差已經率隊出發了!”張胖子嘿地一聲:“好個天狗李,總算有點動靜啦!大家快走!”一名漢子道:“老大,那這匾額還揭不揭……”張胖子罵道:“蠢材!便算要揭,也得讓官差揭!不然你來揭啊?”屋裏腳步聲大作,一行人全奔了出去,至於匾額後有什麼,卻是誰也懶得管了。腳步聲漸漸走遠,那隻大手總算也移了開來,阿秀一脫桎梏,立時大口呼吸,一邊奮力去推那人的身子,正要逃竄而出,卻聽“砰”地一響,龐然大物撞到了牆上,竟是轟然有聲。阿秀吃了一驚,沒料到自己這般神力,轉頭去

看,卻見地下倒了一條大漢,死活不明。阿秀咦了一聲,心道:“不會吧?我打死怒蒼魔王了?”他撿起一顆石頭,朝那人的屍體扔了扔,待見他伏地不動,好似死透了,便又大著膽子走回,俯身察看。那大漢打著赤膊,麵向地下,露出光溜溜的後背。阿秀眼裏看得明白,這人背上卻有一幅刺花,上頭有隻飛天老虎。一旁還有詩詞,低聲便讀:“他日若阿阿阿誌,敢笑阿阿不丈夫。”念了半天,不覺愕然道:“什麼怪詩啊?”正茫然間,卻聽噗嗤一聲,那大漢趴在地下,竟是嘻嘻笑了。眼看死人複活了,阿秀自是拔腿就跑,那大漢卻也沒追來,隻慢吞吞地爬起,靠牆而坐,模樣有氣無力。阿秀心道:“這人武功真差,一定不是秦仲海。”話雖如此,還是不敢找他說話,一時東張西望,看看有無法子離開此間。察看半晌,已知自己身處於一座地窖,牆邊有座石階,毀敗大半,想來便是出路了。忙奔了上去,望上跳了跳,盼能攀出去。那石階隻剩三五級,地窖卻深達數丈,阿秀自是心有餘力不足,連跳了十來下,氣喘籲籲,正想再試,猛然腳下一滑,哎呀一聲,正要仰天跌下,背心卻又讓人揪住了。阿秀回頭驚看,卻是那壞人救下了自己,隻見他一雙眼珠卻在自己臉上打轉,似在察看什麼。阿秀心裏犯怕,隻想叫聲大爺什麼的,猛見那壞人雙眼大睜,伸出指尖,徑朝自己的眉心摸來,阿秀嚇了一大跳,忙把身子一縮,急急逃開,顫聲道:“你……你想幹什麼?”那大漢沒有說話,隻反複打量自己,阿秀怕得發抖,便也縮到牆角,不敢稍動。兩人對峙不動,誰也沒說話,猛聽“哈嗤”一聲,那大漢居然打了個噴嚏,垂下了兩道鼻血。尋常人打噴嚏、流鼻水,那大漢流得卻是鼻血,望來紅通通的,隨著呼吸一收一放,黑暗間還隱隱散出火光,望來極為古怪。阿秀呆呆看著他,忽道:“你……你很少吃果子,是麼?”那大漢愣了愣,有些聽不懂了,阿秀喃喃又道:“我娘說不吃果子的人火氣大,天冷就會流鼻血。”正想勸他多吃果子,奈何緩不濟急,大叔的鼻血都快垂到地下了,忙伸手入懷,取出娘親為他準備的小手帕,怯怯地道:“哪,拿去用吧。”看那大漢打著赤膊,渾身上下隻剩一條褲子,料來是個貧苦人,定沒錢買草紙擦,誰知他瞄著手帕,卻隻裂嘴一笑,“嗨”地一聲,運起了鼻血鼻涕,一發吐到了地下。阿秀呆住了,沒料到好心沒好報,竟隻收回一口痰?無怪娘親平日總瞪著自己,原來是這個心情了。眼見那大漢眼裏帶了一抹輕視,好似見到了娘們,阿秀心裏暗暗生氣,當下仰鼻吸氣,便也運起一口濃痰,啐到地上,絕不示弱。正得意間,那大漢竟也深深吸氣,嘿嘿一笑間,又朝地下狠狠啐出一口痰,又多又濃,氣勢遠勝阿秀。阿秀吃了一驚,萬沒料到竟有人敢找自己比吐痰?那不是班門弄斧是什麼?也是麵子放不下,當即仰天啊啊,運起了滿嘴的口水,一發吐到了地下。“噗!”、“吐!”一大一小眼瞪眼,麵對麵,霎時你一口、我一口,便相互吐起痰來。吐了半天,阿秀沒了口水,那大漢卻還吐吐不休,料來是他贏了。阿秀呸道:“算了!讓你一回。”眼看壞人大叔閉目養神了,阿秀便也哼了一聲,轉身離開,自在地窖裏尋找出路。北方人家多半建有地窖,有的拿來放醃菜,有的拿來收藏寶物,若是有錢人家,多半還建有密道,阿秀打小便聽叔叔提過這些事,一時便在地下摸摸找找,瞧瞧有無密道機關。正察看間,卻聽嘩啦啦聲響大起,臭氣熏天,那大漢竟然脫下褲子,對著牆壁尿了起來,一時間尿水竄溢,便朝腳下漫來,阿秀驚怒交迸,東跳西躲,也是忍無可忍,便罵道:“你……你尿什麼?”那大漢抖了抖,放出了一個響屁出來,惡臭熏天,阿秀心道:“你能放屁,難道我不會麼?”運起氣力,狠狠一放,這個屁竟是又響又臭,中人欲嘔。地窖密不通風,此時又是尿、又是屁、又是痰,連坐的地方也沒了。那大漢捂著口鼻,想來也覺得臭了,阿秀戟指罵道:“知道我的厲害了吧?”那大漢並不答話,俯身拾起火槍,低頭把玩,卻是阿秀冒死偷來的那柄“百步穿楊蛇火槍”。阿秀躲在遠處窺看,罵道:“那是我的東西,你別玩。”那大漢不甚希罕,隻獰住了鼻頭,哼地一聲,鼻血混了鼻涕,全數噴到了牆上。阿秀看得呆了,這招倒是沒見過,正想模仿間,那大漢隨手把火槍一扔,撲通一聲,卻是拋到了尿水裏。阿秀終於火了,便衝上前去,朝那大漢踢了一腳,怒罵道:“操!”轟然巨響之中,那大漢竟然仰天倒下,腦袋正撞在石階上,傳出雞蛋破碎聲。阿秀嚇了一跳,一沒料到自己這般神力,二沒想到那大漢如此不堪,他躡手躡腳,正想靠近察看,那大漢卻又坐了起來,隻見他拍了拍後腦勺,落下了涔涔灰粉,那石階受這人的腦袋一撞,竟爾破爛粉碎,那人倒是通體無傷,唯獨鼻孔還滲著血,望來委實古怪。阿秀見自己險些弄傷了他,心裏略有歉意,嘴裏卻還說著狠話:“活該,這就是欺侮我的下稍。”正冷笑間,那大漢霍地起身,似要打人了,阿秀大驚失色,哭道:“不要、不要。”噗

嚕一聲,那大漢又放了個響屁,隨即枕臂躺下,不忘翹高了腳,在那兒抖啊抖的。阿秀呆呆看著,隻覺此人怪上加怪,實乃生平所僅見,當下便也大起了膽子,打量來人的麵貌。天光隱隱透入,麵前的大叔生了兩道粗豪濃眉,黑白間雜,像是壞掉的毛筆,額間還有一個“罪”字,看他這般形貌,賣米賣麵都不好,天生就該做壞人。阿秀心裏有些害怕,想起那霍天龍的說話,低聲便問:“大叔,你……你到底是誰?該不會就是那個秦……秦……”魔名本為忌諱,呼喚不得,支吾幾聲,竟都不敢說出,那大漢也隻閉眼翹腳,渾不應答。阿秀吞了口唾沫,眼看那人的左腳隱隱發光,好似是鐵造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伸長了小手,打算摸上一摸。正捏間,那人雙眼忽地睜開,兩道精光暴射而出,直嚇得阿秀慘叫一聲,急急轉身逃命,還沒跑上兩步,卻聽那人輕輕地道:“沒種。”陡聽這兩個字,阿秀愣住了,慢慢轉回頭來,咬牙道:“你……你說什麼?”那大漢閉眼枕臂,對問話不理不睬,阿秀卻已快步奔回,大聲道:“你方才說什麼?”那大漢眯開眼縫,道:“我什麼都沒說。”阿秀恨恨地道:“有!你說了!你……你有種再說一遍!”那大漢道:“我說你真帶種,是條好漢。”阿秀怒道:“放屁!你方才不是這麼說的。”正要揮拳打人,忽見那大漢眼神飄來,隱隱帶了幾分笑意,淡然道:“小兄弟,你很受不得激啊。”阿秀心下一醒,這才曉得自己中計了,想來請將不如激將,要讓他乖乖回來,便得激一激。那人拍了拍身邊地下,道:“過來坐下,咱倆說說話,認識認識。”眼前這人來路不明,十之是個壞人,阿秀腦袋一清醒,心裏便有些怕他,正欲轉身離開,卻讓那人一把揪住了背心,倒拖了回來。阿秀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阿秀膽子再大,畢竟隻是個十歲小童,正受驚哭嚎間,那大漢已然放開了手,道:“小兄弟,當我是壞人麼?”阿秀回過頭來,怯怯地點了點頭,那大漢翹高了腳,懶懶地道:“也好,趕緊逃吧,這般沒種,別讓我嚇死你啦。”阿秀一聽此言,心火犯上,霎時什麼都不顧了,咚咚奔到那大漢麵前,大聲道:“誰沒種了?你隻不過仗著個子大,有什麼了不起?要是你在我這個年紀,還不是成日讓人家打著玩?又有什麼好說嘴的?”想起今日所受的種種委屈,又是淑寧載儆、又是跑堂夥計,一時淚水潸潸,竟已嗚嗚地哭出了聲。那大漢皺眉道:“好好的怎麼哭了呢?可是有誰欺侮你啦?”阿秀低下頭去,淚水一滴一

滴落下,卻隻使勁搖頭,什麼也不肯說。那大漢淡淡地道:“小兄弟,別哭。江湖風波險惡,哭是沒用的,有人欺侮你,咱們便該想方設法,將來也好報仇。你說是不是啊?”一聽此言,阿秀渾身便燒起了怒火,大聲道:“對!我定要報仇!”那大漢笑道:“是了,就是這幅精神,我在你這個年紀,便已殺人放火了。來,跟大叔說,誰欺侮你了?”阿秀再也按耐不住,大哭道:“好多好多人,他們罵我,還……還打我……”說著將自己如何被夥計欺侮,如何請霍天龍相助之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卻掠過自己挨了爹爹的打,離家出走一節。那大漢點了點頭,瞧向尿水裏的那柄火槍,道:“難怪那霍天龍要追你了,你偷了他的吃飯家夥,他還能不著急麼?”阿秀大聲道:“誰要他打我?我告訴你!這世上不管是誰打我、看輕我、欺侮我,我便要恨著他!一生一世都要報仇!”那大漢凝視阿秀的眉心,一邊聽著他的哭叫,慢慢低下了頭,嘴中卻沒應聲。地窖裏靜了下來,阿秀發泄了一頓,心裏也好受多了。他擦拭了淚水,道:“大叔,你……你認得那個霍天龍麼?”那大漢微微一笑:“我不認得他,不過他卻該認得我。”阿秀喃喃地道:“為……為什麼?”那大漢笑了一笑,道:“那還要說?這姓霍的是個小角色,咱卻是舉手摸得著天的五嶽人。”那大漢的嗓音有股說不出的氣勢,聽在耳裏,誰都要為之信服。阿秀呆呆看著他,顫聲道:“大叔,你…你真的是秦……秦……”那大漢躺於地下,左手支腮,微笑道:“小兄弟,我若告訴你,我便是那個秦仲海,你會不會怕我?”阿秀呆了半晌,隨即笑了起來,道:“你騙人。”那大漢愣道:“我……我騙誰了?”阿秀笑道:“你當我是傻瓜麼?秦仲海那般高的功夫,你要真是他啊,老早出去殺人放火啦,幹啥還和我這個小孩躲在這兒?”此言甚具說服力,看秦仲海號令萬軍,天下景從,乃是堂堂怒蒼七十萬大軍之主,不說他麾下高手如雲,單憑自己一身武功,也足以掀翻武林、震動京畿,豈會在此坐困愁城?落得與三歲小孩相顧對泣?那大漢愣了半晌,道:“這……這話挺有道理……”阿秀哼了幾聲,傲然又道:“大叔,勸你以後別假冒他了,小心讓人扭送官府啦。”那大漢哈哈大笑,笑不片刻,卻又歎了一聲,搔了搔頭:“唉……隨你說了,倒是你叫什麼名字,可以說說嗎?”阿秀道:“我叫……我叫……”正想說出名姓,卻覺不妥,喃喃便道:“我……我叫楊二郎。”那大漢訝道:“什麼楊二郎?怎麼,你哥

哥是武大郎麼?”阿秀臉上一紅,這楊二郎乃是取意“二郎神”,自也不好明說,便道:“你管我,你……你叫什麼名字?”那大漢道:“秦仲海。”阿秀呸道:“又假冒了,快說,你叫什麼?”那大漢歎道:“怒蒼秦仲海。”阿秀打了個哈欠:“好累啊,遇上瘋子了,先睡一睡吧。”那大漢忙道:“好吧,我……我姓倪,叫做……”阿秀道:“叫做倪親爹,對不對?我還叫倪爺爺呢,三歲小孩的把戲,虧你拿得出手。”那大漢微微發窘:“真是,什麼都讓你識破了,這下可沒名字用了。”阿秀笑道:“誰說你沒名字?我來給你取一個,你就叫……”沈吟半晌,驀地雙手一拍,喊道:“鐵腳大叔。”那大漢愣道:“什麼大叔?”阿秀指著那大漢的左腿,笑道:“鐵腳大叔啊。你看,你這腳是鐵的,不叫你鐵腳大叔,卻該叫什麼?”那大漢哈哈大笑:“說得也是啊。”他伸手出來,朝阿秀背後拍了拍,阿秀也提起小手,朝他肩膀敲了敲,兩人並肩而坐,竟是相視一笑。說也奇怪,阿秀原本怕極了這人,此刻與他相處片刻,卻又覺得投緣了,他嘻嘻一笑,道:“大叔,你為何躲在這兒啊?”那大漢歎道:“這就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吧,我昨晚讓一個高手點了穴道,中午前都不能發怒,實在沒法子,隻能藏起來啦……”阿秀茫然道:“不能發怒?那不是挺好嗎?”那大漢道:“我練的武功有些不同,心裏火氣越大,身上氣力越強,可我的死對頭也真厲害,硬是朝我的心包經裏添火,現今咱心脈裏藏了一把火,全身經脈灌滿氣力,你想我若再動脾氣發怒,卻是如何下場?”阿秀駭然道:“會中風嗎?”那大漢苦笑道:“便不中風、也得驚風,總之七竅生煙、雙目流血、一命嗚呼去也。現下便挨了仇人的耳光,也隻能『你生氣、我客氣,今朝忍他一時氣秀醒悟道:“難怪你老是流鼻血,原來是這個緣故了。”那人哈哈大笑,不過這麼一動,鼻孔又垂下了兩條紅鼻涕,便提手擦了擦,抹到牆上去了。阿秀呆呆看著他,隻覺這大漢武功時高時低,作風忽正忽邪,既不像朝廷高手,也不似怒蒼反賊,委實莫名其妙。他怔怔忖念,忽道:“大叔,你……你是華山派的,對麼?”那大漢茫然道:“什麼華山派?”阿秀道:“你是華山三怪之一。對嗎?”那大漢嗤嗤笑了:“小子,你別有眼不識泰山,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換姓,怒蒼秦仲海便……”話還未完,阿秀已打了個大哈欠,道:“好累啊,又要睡了,真煩。”正要找地方躺平,那大漢忙道:“好啦、好啦,我不是秦

仲海,我……我是他的朋友,以前和他喝過酒。”阿秀半信半疑:“真的嗎?你和他喝過酒?那……那他長得什麼樣?”那大漢想了半天,沈吟道:“我想想啊,他……他長得很高很大,又英俊,又聰明……”隨即做了個手勢,道:“兩隻拳頭有這麼大,還有還有……”拉來了阿秀,在他耳邊嘀嘀咕咕,阿秀駭然道:“哪有這種事?那還能穿得下褲子嗎?”那大漢興奮道:“當然可以。你不曉得,女人一看到他啊,裙子就自行掉了下來……”正胡說間,阿秀卻搖了搖頭:“才不是,我聽到的秦仲海不是那樣。”那大漢茫然道:“那……那他是什麼樣?”阿秀左右張望一陣,確信秦仲海並未躲在一旁,方才低聲道:“我跟你說喔,秦仲海有三顆頭,八隻手。左邊那顆沒有耳朵,右邊那顆不會笑,中間那顆隻有一隻獨眼,還會放雷電出來。”那大漢呆了半晌,隨即罵道:“胡說八道,長成那模樣,那還算是人嗎?”阿秀低聲道:“他本來就是鬼。所以咱們才不能提他的名字,隻能稱他做『那廝』。』”那大漢拂然道:“什麼這廝那廝?講得這般難聽。這些鬼話是誰跟你說的。”阿秀忙道:“是管家伯伯說的,他說那廝壞得邪門,要是有人白天提到他的名字,晚間他便會從黑灶裏爬出來,將你一把抓走!”那大漢愕然道:“有這種事?”阿秀鄭重囑咐:“當然有。華妹和我說過,山東、河南每年都發生幾十回,所以平日絕不可說那廝的名字,不然便要失蹤了。”那大漢嗤嗤而笑,道:“他,一群混蛋……可以去說書了……”他擤了擤鼻涕,又道:“對了,你說的那個華妹,可是伍定遠的女兒?”阿秀吃了一驚:“你……你也認得伍伯伯?”大漢道:“當然,他還欠了我兩本『肉蒲團演義』,你說我認不認得他?”阿秀驚道:“什麼?伍伯伯也看那種書麼?”那大漢歎道:“廢話。他又不是太監,不看那種書行麼?”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地道:“難怪他搜走我的『金海陵縱欲身亡』,至今都不還……原來是自己留著看了。”正氣憤間,卻聽那大漢道:“等等,什麼是『金海陵縱欲身亡』?”阿秀忙道:“就是那種帶圖的啊,四色套印,你都沒看過麼?”大漢喃喃地道:“沒有,我都是看字的。”阿秀笑道:“看字的?那可是老掉牙啦。大叔,你一定很久沒來京城啦,現今大街小巷都有賣哪。”聽得此言,那大漢竟是為之一怔:“是啊……真是很久很久沒回來了……”他撫了撫臉,露出難得的正經之色,久久無語。阿秀訝道:“鐵腳大叔,你……你

哭了麼?”那大漢醒覺過來,趕忙“嗨”了一聲,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屁、放屁。老子隻會笑、不會哭。”阿秀與這“鐵腳大叔”相處一陣,隻覺得他風趣好笑,不似尋常大人那般嚴肅,不覺多了幾分好感,可這人卻又是個壞人,不可不防。當下壓低了嗓子,道:“大叔,你……你看來為人不錯啊,為何變成壞人了?”那大漢惱道:“誰說我是壞人了?”阿秀伸出手來,朝他的額頭指了指,那大漢愕然苦笑,摸了摸額間刺字,卻也無話可說了。自古惟有身犯重罪之人,方受這鯨麵刺字之刑,那大漢歎道:“你別把我當壞人,我跟你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早上,皇帝的老娘脫光了衣服,走到老子麵前,問我說,大哥,你每日老用那三個字罵著皇上,卻沒有身體力行,今天要不要……”正要胡扯一通,阿秀卻是雙手一拍,大聲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犯什麼罪了!”那大漢茫然道:“什麼罪?”阿秀低聲道:“你是一個逃兵。”那大漢呆呆地道:“逃兵?”阿秀忙道:“你說你認得伍伯伯,還住過北京,所以我猜你一定是個『正統軍』,對不對?”說著說,便又滿麵關切:“大叔,你……你為何要當逃兵啊?是不是伍伯伯虧待你了?”那大漢笑了起來,道:“也罷,算你說對了一半。咱以前確實是個武人,不過不是在正統軍麾下。”阿秀道:“那你是勤王軍。”大漢道:“什麼勤王軍?天女兵?咱年輕的時候,朝廷可沒這套玩意兒。”阿秀茫然道:“是嗎?那你是什麼軍?”大漢坐了起來,俯身前傾,道:“我效命於柳門,乃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手下第一大將。”阿秀咦了一聲:“征北大都督?有這個人麼?”大漢皺眉道:“怎麼?你沒聽過他?”“沒……沒有……”阿秀茫然搖頭,道:“那是誰啊?”那大漢歎了口氣:“他是前朝的老英雄,算是我打仗的師父,我啊,你爹啊、還有你嘴裏的伍伯伯啊,都在他手底下辦過事。”阿秀咦了一聲:“什麼?你……你也認得我爹麼?”那大漢道:“當然。你爹少年時是『征北大都督』的幕賓。我則是柳門的頭牌先鋒虎將,你想咱倆認不認得?”阿秀聽他說得煞有介事,不由咦了一聲,喃喃地道:“好怪啊,都沒人和我說過這些事……”茫然半晌,又道:“大叔,這個『柳侯爺』現在住哪兒啊?還在京城麼?”那大漢道:“望西天去了。”阿秀訝道:“西天?”那大漢歎了口氣,道:“死了。”地窖裏靜了下來,那大漢後背靠牆,默默無言,阿秀也是滿心納悶,不知那大漢所言是真是假。他低頭坐著,便又左顧右盼起來,道:“大叔,這兒有地方出去麼?”那大漢啊了一聲,道:“你……你要走了嗎?”阿秀道:“是啊,我想回家找姨婆了。”那大漢默然半晌,隻是不言不動,好似有些失望了,阿秀心裏有些擔憂:“大叔,你……你不讓我回家麼?”那大漢醒覺過來,忙道:“不是這樣的,我……我現下功力未複,使不出力氣,等午時一到,自能帶你離開。”阿秀皺眉道:“你……你不會騙我?”那大漢忙道:“我為何要騙你?你很值錢麼?”阿秀喃喃便道:“好吧……姑且信你一次,那我便留著吧。”聽得此言,那大漢便露出欣慰之色。轉開了臉,自在那兒搔頭。那地窖深達數丈,若要一躍而上,自是大為不易。阿秀曉得自己出不去了,便在地窖裏巡視一圈,道:“大叔,我方才在上頭見到一個匾額,叫做……叫做……”那大漢道:“征西大都督府。”阿秀道:“對對對,這個人是誰啊,怎麼也是個大都督?難道是自封的嗎?”那大漢拂然道:“別胡說。這位『征西大都督』姓秦,雙名霸先,爵號武德侯。方才那霍天龍說了半天,你都沒聽到麼?”阿秀喃喃地道:“沒仔細聽……”左右探看一陣,又道:“大叔,你為何會躲到這兒來啊?難道你也認得那個秦……秦什麼的大都督麼?”那大漢笑了一笑,道:“他是該認得我的,不過我卻不認得他。”阿秀茫然道:“為什麼?”那大漢伸手朝地下比了比,道:“我還這麼小的時候,他便抱過我了。”說著把手望上一提,舉得天高,笑道:“可我長到這麼大的時候,他卻一命嗚呼了。”見得這個手勢,阿秀不由“咦”了一聲,情不自禁想到城頭上見過的那位“三眼大叔”,他心頭怦怦一跳,忙道:“對了對了,大叔,我想和你打聽一個人……你聽了可別笑……”“哈哈哈!”那大漢笑了幾聲,道:“好啦,已經笑過了,要找誰便說吧。”阿秀低聲道:“我……我想找我的……我的……”那大漢笑道:“怎麼吞吞吐吐的?小小年紀,便想找老婆啦?”阿秀臉上一紅:“才不是,我……我想找我的……”低下頭去,細聲道:“親生父親。”那大漢本還嗬嗬直笑,聞得此言,笑容便已僵住了。阿秀怯怯地道:“你……你聽了可不能笑。我……我小時候和我娘住,後來她嫁到了人家家裏,便把我帶了去……”那大漢撫了撫麵,口中並未作聲,阿秀忙道:“大叔,你在聽我說話麼?”那大漢點了點頭,道:“我在聽。你娘嫁的便是楊肅觀,對吧?”聽得爹爹的名字,阿秀忽然眼眶濕紅,嗚

嗚地哭出了聲,那大漢道:“姓楊的待你不好?”阿秀低頭哽咽,搖了搖頭,那大漢道:“他家裏刻薄你了?”阿秀大哭道:“沒有!他們都待我很好!可是……可是我不要跟著他!”那大漢道:“為何如此?”阿秀垂淚道:“我爹常打我,可他不會無緣無故打我,我曉得他真把我當成兒子看。可是我……我就是不想留在他家裏。”那大漢道:“他的親戚欺侮你了?”阿秀哭道:“我才不管那些人!大叔,我隻想知道,我自己的爹爹為何不要我了!”那大漢深深吸了口氣,倚到了牆上,口中卻沒作聲。隻聽阿秀哭道:“每個人都有爹,偏我一個人沒有,我住到楊家裏,人家暗地裏都笑我娘,說她給楊家送了一個便宜兒子……我每回聽了這些話,就好想哭,我好想問問我自己的爹爹……他為何不要我?”那大漢默然半晌,低聲道:“也許……也許他不知道有你這個孩子,那也未可知。”阿秀大聲道:“騙人!他知道的!他知道的!我今早還見到他了!”那大漢愕然道:“你……你見到他了?”阿秀霍地掀開額發,道:“看這裏!”那大漢抬起頭來,已然見到阿秀額間那處傷印,他深深吸了口氣,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眉心。阿秀焦急道:“你瞧,這是咱的天眼,打生下來就有的,我猜我爹爹定也有一個!大叔,你……你要認得誰也生了這隻眼兒,定得和我說,我要趕緊去找他……”那大漢微微苦笑,嘴中卻沒作聲,阿秀急道:“大叔,你……你說話啊!你可知道誰也生了這隻神眼,便快快跟我說……”那大漢低聲道:“我……我認得一個人,他也有這隻眼兒。”阿秀歡容道:“誰?”那大漢歎道:“盧雲。”阿秀愕然道:“盧雲?”一時之間,隻覺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兒聽過,喃喃便道:“這個盧雲,就是……就是我爹爹麼?”那大漢輕輕地道:“我不知道,不過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找他。”阿秀歡喜大喊:“真的嗎?你可不能騙我?”那大漢道:“放心。我這人向來說話算話。”阿秀欣喜欲狂,一時上蹦下跳,那大漢卻呆呆坐在地下,眼角微紅,若有所思,阿秀本還高興著,待見這幅愁容,不由茫然道:“大叔,你……你怎麼了?”大漢擤了擤紅鼻涕,擦到了牆上,道:“沒事,身子不大舒服。”阿秀低聲道:“大叔,你……你自己有沒有小孩啊?”大漢道:“也許有吧。”阿秀喃喃地道:“什麼意思?”那大漢道:“外頭下了種,幾年後冒了出來,誰弄得清楚?”阿秀咒罵道:“壞人。誰當你兒子,都是前輩子造了業。”大漢笑道:“我哪

裏壞了?”阿秀瞪眼道:“還不壞?你自己想想,要是你爹爹也這般待你,你難道不傷心麼?”大漢聳肩道:“我是無所謂。反正我這輩子沒見過他。”阿秀訝道:“什麼?你沒見過你爹?”那大漢道:“咱一生下來就孤零零的,親爹老娘,隻在夢裏見過。連他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阿秀心下惻然,低聲道:“那……那你一定很想找他們了?”大漢淡淡地道:“不必咱去找他們,他們便自己找上門了。三十四歲那年,有人揭露咱的身世,把我父母的名字說了出來。結果幾天之內,我便丟了官職、坐到牢裏,砍掉一條腿不說,連頭上也刺了字。哪……你瞧……”說著撥開額發,展示“罪”字,道:“弄到今天四十好幾,還是妻離子散,六親不認,我兒子若是見了我,八成也是冷眼一翻,罵我一聲操你娘。”阿秀幹笑道:“那……那還真慘,大叔,你……你是怎麼長大的?靠自己偷東西吃麼?”那大漢歎道:“世間涼薄,凡事都想靠自己,那是死路一條。告訴你吧,我有一個師父,待我如同親生。”阿秀興奮道:“師父!是教武功的麼?”那大漢悻悻地道:“不然教什麼?麼?”阿秀一輩子沒見過這般粗魯之人,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又道:“那……那你師父呢?現下在哪兒啊?”那大漢道:“咱倆翻臉了。”阿秀愕然道:“翻臉啦?為什麼?”大漢道:“我師父當我是壞人,不屑為伍。”阿秀低聲道:“那……那你還有什麼親人?”那大漢道:“親人死光了,朋友也跑了,仇人倒是不少。若不是咱的死對頭戳我一指,我也不會呆在這兒,陪你說這些廢話。”阿秀起疑道:“死對頭……等等,打傷你的人,是不是一個叫『大掌櫃』的?”那大漢哦了一聲,訝道:“你是怎麼知道他的?”阿秀嘿嘿一笑,看他先前在酒鋪裏偷聽說話,這會兒果然便成了包打聽,他有些得意了,道:“我就知道!他們想抓的逃犯就是你!”那大漢訝道:“怎麼,你打聽了什麼消息?”阿秀儼然道:“跟你說喔,我方才在外頭看到一個告示,上頭畫了你的頭,連你這個『罪』字也貼上去了,說抓到你以後,便可以官封……官封……”那大漢道:“官封萬戶侯,領黃金十萬兩,賜鐵券丹書。”阿秀喜道:“對對對,你也知道啦。”那大漢嘿嘿一笑,卻不說話了。阿秀又道:“現下有好多好多人都等著抓你,我還聽說官差們找了一個『天狗李』,專來聞你的味道,說不定這會兒便上門來啦……”說著說,不覺微微一驚,忙左右張望,就怕“天狗李”真上門了。那大漢笑了笑,道:“小子別發愁,

這事我早就預料了。不然我何必在這屋裏撒尿?”阿秀錯愕不已:“什麼啊?那……那味道不反而更大了?人家怎會聞不到。”大漢道:“我就是要天狗李聞到。味道越大越好,最好三裏外便嗅得一清二楚,他才不會過來。”阿秀茫然道:“什麼?你……你是說天狗李聞到你的味道,反而會逃走?”那大漢微笑道:“是。這天狗李又不是傻子,朝廷給了他什麼好處?幹啥來我麵前賭命?”阿秀見他雙手抱胸、一幅睥睨天地的神氣,不由微微一驚。彷佛這人真是當代梟雄,不可一世。滿心敬畏中,便又再次猜起這人的來曆。眼前這人甚是古怪,若說他是秦仲海,武功偏又低得緊,半點不像。可若說他不是,偏又狂得緊,誰也不放在眼裏。也是猜想不透了,低聲便問:“大叔,你……你是不是寧不凡啊?”那大漢哈哈大笑:“別猜了,你不是說咱是個逃兵麼?那就當逃兵好了。”哈哈笑了幾聲,也不顧上身赤膊,徑自躺上了冰涼地板,把眼一閉,似想睡覺了。阿秀見他這幅模樣,料來不隻是個逃兵,八成還竊盜公款,偷拿了不少軍糧。這才引得幾百名官差圍捕。他心裏有些擔憂,又道:“大叔,外頭好多人要抓你,你都自身難保了,還能帶我去找我爹爹麼?”那大漢道:“誰說我自身難保了?一過午時,我便能從容離開此地。你想找嫦娥仙子,我也能拖她出來。”阿秀訝道:“你……你不怕遇上那幫官差麼?”大漢閉著雙眼,淡然道:“午時一過,這些人見我就哭、拔腿便跑,天下誰敢攔我的路?”阿秀掩嘴偷笑:“吹牛。你要是天下無敵了,又怎會被那個『大掌櫃』打傷?”那大漢臉上一紅,忙道:“那是不小心的,我沒料到他預備了怪招對付我……下回保證不會再犯。”阿秀儼然道:“再犯怎麼辦啊?要不要打手心啊?”那大漢嘻嘻一笑,伸手搔了搔阿秀的腋下,道:“癢死你。”阿秀哈哈歪笑,便也回搔那人的腋下,隻是這人實在髒臭,搔沒兩下,便摸到一抹黏汗,腋下還長滿粗硬黑毛,忙縮手回來,不敢再玩了。那大漢訝道:“怎麼?一下子就認輸啦?”阿秀嚅嚅齧齧:“算……算你贏吧。”他聞了聞自己的手,隻覺惡臭難當,便苦著一張小臉,一邊在那兒擦抹,一邊問道:“大叔,到底那個『大掌櫃』是什麼人啊?武功好像挺厲害的。”那大漢嘿嘿笑道:“這小子確實硬得很。赤手空拳,天下就沒幾個人打得贏他,若再讓他手持神劍,天下誰能抗手?”阿秀茫然道:“什麼是神劍?”那大漢比出拳頭,道:“那是一顆鐵膽,差不多這般大,大概一兩百斤重,你若用

力捏它,便會生出一隻劍來。”阿秀滿心狐疑,料想鐵腳大叔又吹牛了。便也不想多問,又道:“大叔,這人為何叫『大掌櫃』,可是開飯館的麼?”那大漢哈哈一笑:“算是吧,這天下幾千萬張嘴,嗷嗷待哺,你要說他是開飯館的,那也真像。”阿秀一臉困惑:“什麼啊?天下人不都靠皇上喂麼?難道……難道這『大掌櫃』便是皇上?”那大漢道:“沒見識。皇上算什麼東西?堯舜禹湯下台鞠躬,夏桀商紂粉墨登場,這幫醜角兒來來去去、去去來來,沒啥了得。真正厲害的是『大掌櫃』,這人獨力撐住了整座戲台,他若不死,正統朝不會散。”阿秀年紀雖小,卻因出身官家,自知朝廷有五輔六部、諸大學士,卻沒聽過“大掌櫃”這個官職,茫然道:“好難懂啊。到底這個『大掌櫃』是好人壞人?”那大漢淡淡地道:“他是好人、也是壞人,端看你守不守他的規矩了。”阿秀愕然道:“什麼意思?”那大漢道:“你若願意乖乖聽話,按他的心意辦事,他便是天大的好人,樣樣都給你好的。可你若要找他的麻煩、事事與他作對,那你會恨不得自己沒從娘胎生出,省得受這個活罪。”阿秀呆呆地道:“這人……這人和我爹好像啊。”那大漢哈哈大笑,直拍大腿,笑道:“沒錯!還真是像啊!”聽著笑聲,阿秀心中卻想:“這樣看來,那個『大掌櫃﹄是個好人。”這位鐵腳大叔雖然風趣,對自己也算不錯,可他仍舊是個欽命要犯,自是壞人無疑。看那位“大掌櫃”出手打傷了他,必然是天下壞蛋的大敵,自然算是好人了。阿秀喃喃忖想,忽然心下一驚:“糟了,和壞人為敵的,都是好人。那我變成壞人的朋友,不是成了壞人麼?”正擔憂間,忽然想到霍天龍、張胖子,卻又隱隱覺得不對。先前阿秀與張胖子等人狹路相逢,受盡了屈辱,險些喪命,這幫人欺侮弱小,自然是真正的壞人,可他們與鐵腳大叔為敵,難道便能算是好人了麼?不對,與壞蛋為敵的,未必是好人。壞蛋的朋友,自也未必算是壞人。阿秀想通了道理,忽然心念一轉,又想:“等等,壞人的敵人,未必是好人,那好人的敵人呢?是不是該算是壞人?”阿秀喃喃忖忖,驟然間心下一驚,想到了伍定遠。今早在城頭親眼所見,正統軍凶霸霸的,提刀驚嚇百姓。城外那些餓鬼其實也沒做什麼壞事,他們不過是肚子餓罷了,正統軍憑什麼欺侮他們?欺侮好人的人,還有臉說自己是好人嗎?阿秀呆呆想著,隻覺得越來越難懂了。好似普天之下全是壞人,說不定弄到後來,連自己也成了一個壞蛋,那可就糟糕了。正呆滯間,

卻聽那大漢道:“怎麼啦?為何發起呆了?”阿秀忙道:“大叔,城外來了很多很多餓鬼,你聽說了麼?”大漢嗯了一聲,搔了搔頭,道:“聽說了。”阿秀低聲道:“他們……他們為何跑來京城啊?”那大漢懶懶地道:“那還要問?這幫人沒東西吃,那便跑來京城要飯了。”阿秀顫聲道:“他們……他們會吃人麼?”大漢聳肩反問:“你呢?你吃不吃人?”阿秀慌道:“當然不吃。”那大漢道:“這就對了。你不吃,我不吃,人家為何要吃?”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大叔,這些餓鬼是跟著秦仲海來的,對麼?”那大漢吐了口濁氣,道:秀憂聲道:“大叔,秦仲海是不是要殺光咱們啊?”那大漢搖了搖頭,道:“不是。”阿秀茫然道:“是嗎?那……那他幹啥弄來了這麼多餓鬼,不是想殺光咱們,那是幹什麼?”那大漢道:“不曉得。”阿秀皺眉道:“大叔也不曉得?你不是什麼都知道麼?”大漢道:“你沒聽懂咱的話,我是說秦仲海自己也不曉得這要幹啥。”阿秀大驚道:“什麼?連他自己不知道要幹啥?那……那他還造什麼反?”那大漢道:“這你就不懂了。一個人要造反,便沒打算要幹正經事。否則他何不去懸壺濟世、耕田織布,造福鄉裏,為何在那兒殺人放火?”阿秀喃喃地道:“不對啊,我聽孟夫子說,造反的人都是為了當皇帝,難道……難道他連這個都不想嗎?”大漢道:“老夫子們懂個屁?真正有反骨的人,生來就不受教,他不想讓人管,可你要他管別人的閑事,他也不來勁。正是這樣,秦仲海才立了間山寨,一不讓別人管,二也不想管別人,隻想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一輩子打劫維生,誰曉得老天不賞臉,山寨一開,便鬧得天下大旱……”阿秀拚命頷首:“我知道、我知道。我打小到大,隻看過幾次下雨。”大漢長歎一聲,道:“這就是啦。冬日越冷、夏季越幹,老天不下雨,有錢人都變窮光蛋了,山寨搶不到錢,反而來了大批餓肚子的,人人哭哭啼啼,硬是說要入夥,那姓秦的給人日夜糾纏,也是煩得發狂了,隻好望朝廷狠打,瞧瞧有無食糧掉出來。”阿秀呆呆地道:“後來呢?打出食糧了麼?”那大漢道:“食糧是種出來的,不是打出來的。”阿秀愕然道:“那……那該怎麼辦?”那大漢伸手掏了掏褲子,摸出了一團黑巴巴的東西,道:“小弟,吃過午飯了嗎?”眼見這東西是打褲襠出來的,好似一塊黑泥巴,阿秀哪裏敢碰?顫聲道:“不、不用了。”那大漢笑道:“怕什麼?吃給你看。”剝了一塊,呼嚕嚕地嚼了起來,阿秀見他眯眼含笑,一派好吃模樣,不由心生好奇,喃喃地道:“這……這真能吃麼?”那大漢剝了一塊爛泥,交到阿秀手上,道:“來,吃吃看吧。”阿秀驚道:“不要了,我……我吃飽了。”那大漢冷笑道:“沒種。”阿秀見他眼神滿是輕蔑,霎時氣往上衝,張開了嘴,扔泥入口,大怒大嚼:“怎麼樣?這不是吃了麼?是誰沒種啊?”那大漢豎指妙讚:“好樣的!好不好吃?”阿秀逞一時之快,把爛泥巴吃下去了,正等著作嘔間,忽然嘴裏傳出一抹甜香,不覺咦了一聲:“哎呀,好像不大難吃啊。”那大漢笑道:“豈止不難吃,根本就是好吃。還要再來一口麼?”阿秀眨了眨眼,那大漢這回倒真的沒吹牛,那黑泥非但不臭,尚且入口即化,帶來滿嘴蜜甜,比什麼花糕甜糕都好吃。阿秀忙道:“好,我……我再吃一塊試試。”接過了黑泥,望嘴裏又塞一口,猛一下便化開了,他有些不足,便又再要了一口,不覺再來一口,終於讚歎道:“這到底是什麼啊!這般好吃!”那大漢道:“這叫做神力草。”阿秀訝道:“神力草?什麼啊?”那大漢道:“這是怒蒼山的軍師發明出來的。近年天下大旱,地下種不出東西,怒蒼上下便掘泥煮草,弄出了這玩意兒。災民們吃了後,人人都誇讚。”阿秀喜道:“好厲害啊!以後我每天吃這個吧,不用吃飯了。”那大漢道:“那可不行。”阿秀皺眉道:“為什麼?”那大漢道:“這隻能騙肚子。”阿秀茫然道:“騙肚子?什麼意思啊?”大漢道:“神力草是泥土幹草煮出來的,吃了以後肚子發脹,感覺像是飽了,其實還是空的。久而久之,你的肚子便凸了起來,手腳卻越來越細弱……”阿秀喃喃忖忖,道:“肚子凸、手腳細……”不覺大驚道:“那不是大肚餓鬼嗎?”大漢淡淡地道:“沒錯,吃多了神力草,久了便成餓鬼。”阿秀顫聲道:“這可不得了,那……那秦仲海還喂他們吃,那不是騙人麼……”那大漢悠悠地道:“被騙又如何?一天一株神力草、從早到晚心情好,拿來騙騙肚子。心裏多少還留了點希望,總強過上吊自盡吧。”阿秀喃喃地道:“原來如此,那……那些餓鬼為何還跑來京城?”大漢道:“神力草吃完了。”阿秀駭然道:“吃完了?”大漢道:“雖是泥巴雜草,可也有煮完的一天。偏偏老天爺不賞臉,硬是不下雨,卻能怎麼辦?可憐他們煮了十年,終於也把泥巴煮完了,山寨上下聽說消息,這便大亂了起來。人人都曉得『神力草』是災民的寶貝,一旦聽說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