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陣陣飄落,山裏白霧茫茫,沿山顛望上瞧去,隻見一株蒼鬆橫探深穀,甚是雄奇險峻,雖在漫天大雪,兀自傲然挺立。突然間,狂風吹拂而來,帶得鬆枝上下晃蕩,似欲斷折,卻見雪霧裏有人側過了身,似在樹幹上熟睡著,不忘蓋了蓋被子。“馬大人……”正揉眼間,身子搖了搖,耳邊聽得有人呼喚:“馬大人……”馬人傑醒了過來,他呆呆望著那株蒼鬆,那人影卻一晃不見了,他揉了揉眼,料想是自己眼花了,便提起拐杖,慢慢行上了石階,一時間甚顯吃力。天氣很冷,眼前這道石階卻似通向南天門,又陡又高,看馬人傑瘸了一條腿,衝風冒雪,階梯冰雪滑溜,顯得既艱難、又危險。兩名將官急忙趕來,道:“馬大人,咱們負你上去吧。”正要出手攙扶,幾名隨扈卻已攔了過來,輕聲道:“別多事,忘了他是誰麼?”兵部尚書馬人傑,眾將官心裏閃過這幾個字,莫不心下一醒,忙躬身退開:“是、是。”風狂雪大,吹得漫山遍野一片瑟縮,隻見山門下排列兵卒,數達千人,個個身穿精鋼甲,旗號既非“勤王”、亦非“正統”,而是“金吾”、“府軍”、“虎林”、“羽林”四戴維,不消說,此地正是紅螺山,正統皇帝行駕所在。此時馬人傑冒雪而來,正是為了求見當今。當今者,皇帝也。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又說“煩惱隻為強出頭”。馬人傑打進朝廷的第一天,無一日不煩惱,也沒有一日不強出頭,可他的官卻越做越大,先是開陽知縣,其後是大同知府、戶部主事,最後升上了兵部尚書,不過就在他登上南天門的那一日,他的人生之路突然崎嶇起來,因為他瘸了。馬人傑是個直性人,心裏有話、向來直說,為此曾多次觸怒正統皇帝,不過他從未挨過打,也因此他變本加厲,越發敢說,終於因此惹上了大麻煩,四十刑杖打下來,斷送他的一條腿。可馬人傑並沒有白白挨打,如同本朝的先烈,他越打越強,越打越旺,他每倒下去一回,爬起來時名氣就大了幾分,如今聲望之高,直追死於獄中的前兵部尚書顧嗣源,普天之下、莫不敬重。與景泰朝不同,正統朝沒有江充、劉敬這些元凶巨惡,卻有“紙糊三閣老”、以及“泥塑四尚書”。在這幫紙人泥人麵前,馬人傑太顯眼了,“不遭人妒是庸才”,有些大臣妒嫉他,私下譏他是“沽名賣直”、“升官專靠打屁股”,馬人傑聽完之後,總是一笑置之,然而他的門生總是冷冷回問:“來吧,挨板子那麼容易,不如你們也挨上一頓吧?”當年打著板子,馬人傑哭聲之慘,裏許外都能聽見,許多文人譏笑他沒種,嬌生慣養
,一打就哭。馬人傑也無力反駁,那天他被家人抬了回去,兩條腿從此長短不一,脊骨也因此得病,終生不能仰睡,隻能側睡。每到天寒時,他更痛得渾身顫抖,坐不能坐、站不能站,連躺著也痛,彷佛時時刻刻都置身於刀山油鍋當中,而他年僅四十四歲。人生百年,彈指即過,然而對身處地獄的人來說,卻顯得太長了些。不過馬人傑不是沒有機會登上天界。受刑前一夜,他曾做了一個夢,夢到修羅王降臨,問他是否要求庇蔭。馬人傑坦然拒絕,他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又說:“今日才挨打,我已無顏麵對天下人”。馬人傑很早就知道,他一定會挨打。甚且可以這樣說,他如果不挨打,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也因此,他並不恨正統皇帝,甚且不恨西北叛軍,可他無法忘記一群人,一群自命清高、自以為是、總是不忘各打五十大板的“清流名士”。他們永遠袖手旁觀、永遠冷言冷語……看著前頭的人一個一個倒下去,卻還哈哈笑著……地獄裏最下麵的一層,留給袖手旁觀的人。馬人傑心裏明白,等他倒下後,正統朝也要結束了。因為“修羅王”即將從天界啟程出發、接管人間的一切。那一刻,天下會化為一個安安靜靜的煉獄,自此六道噤聲,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正想間,兩旁隨扈附耳道:“大人,小心腳下。”馬人傑抬頭一看,才發覺自己已然行過了階梯,踏入了“紅螺寺”。紅螺寺又稱“護國資福禪寺”,每逢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朝廷定在寺裏連辦三日法會,祈福求雨,盼望來年風調雨順。不過今年有些不同,祈雨法會尚未辦完,洪水便已淹沒了京城。馬人傑低頭歎息,慢慢行入了大雄寶殿,四下僧人早已聽到他的咚咚拐杖聲,便一一致意問安。一路走過,慢慢來到了祖師殿,尚未行入大殿,便已聽得轟轟擾響,凝目望去,隻見門裏文武百官群聚,一如往常的模樣,又在交頭貼耳,竊竊私語。紅螺寺一如尋常佛院,分為“天王殿”、“大雄寶殿”,至於“祖師殿”,隻因皇帝移駕來此,這幾日便成了百官議事之地。俗語說:“朝中無人莫為官”,又說:“本地麻雀幫手多”,馬人傑雖是兵部尚書,卻因這條瘸腿,平日知心朋友不多,百官若非走投無路,絕少與之來往。他站在殿前,遲遲不見同儕過來招呼,不免有些寂寥,左顧右盼間,忽見遠處院裏停了百來輛車,放滿輜重財物,另有家人在那兒看顧。忙問隨扈道:“這是誰的車?”“回大人的話……”眾隨扈躬身來答:“最大的那幾輛,是宰輔何大人的座車,後頭小點的,都是陳二輔的車、再來是張三輔
、牟四輔、刑部趙尚書……”馬人傑怔怔看著,忽見車旁站了名公子,正指揮家丁搬運家當,忙道:“此人是誰?”隨扈道:“是何大人的二女婿。”馬人傑又道:“他身旁那位小姑娘呢?”隨扈道:“那是何凝香,何大人最小的女兒。”何大人一家到齊了,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全上了紅螺山了,不忘帶滿家當,這是什麼意思呢?馬人傑深深吸了口氣,遊目四顧,隻見院裏輜重都來自文官家裏,至於“正統軍”、“勤王軍”的家眷,卻沒見到一個。他輕輕呼了一口氣,道:“很好,咱們進殿吧。”提起拐杖,正要進去,卻聽一名隨扈道:“大人,『提刑按察司』洪銘衝求見。”馬人傑回頭去看,卻見一人緩步行來,正是北直隸的總捕頭洪銘衝,遠處另有幾人低頭說話,卻是旗手衛都統、另有都察院、大理寺的差頭。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稱“三法司”,加上了“旗手衛”,便是京城官差的總兵力,隻是看那洪銘衝腳步遲緩,馬人傑不由啊了一聲,心裏已然有數了。若是好消息送來,這群差頭必定腳步輕快,亢奮不已。若有危難將至,必也是狂奔呼叫,麵色驚惶。如此這般有氣無力,自己得做出最壞的打算。一片沉默間,洪捕頭慢慢來到身邊,隻是愁眉苦臉,欲言又止,馬人傑便替他說了:“失手了?”洪捕頭低聲道:“是……城裏急報,我方在城西遭遇那廝,卻讓他順利突圍而出,現今隊伍分崩離析,各方好手跑的跑、逃的逃……那廝卻已不見蹤影……”馬人傑早已料到此節,自也不會暴跳如雷。便道:“很好,辛苦諸位了。”眾人呆了半晌,互望一眼,他們本還等著挨上一耳光,豈料馬尚書竟還開口致謝了?洪捕頭低聲問道:“大人,那咱們……咱們還要圍捕『那廝』麼?”馬人傑緩緩伸出了手,製住了說話,道:“再來的事情,不歸我管。”洪捕頭喃喃地道:“那……那卑職該去找誰?”馬人傑道:“誰也不必找。你們各自回家去吧。”眾人瞠目結舌:“什麼?回家?”馬人傑道:“你們也累了一晚,趕緊回家歇歇,多和妻兒們聚聚。明日一早,自有聖旨下達。”眾人辦事不力,早感不安,一聽要頒聖旨了,更是魂飛天外:“皇上要……要降咱們的罪麼?”馬人傑笑道:“放心,有罪的人可多了,哪輪得到你們?再說皇上便真要降罪,怕還得先回家照照鏡子,不是麼?”馬人傑又狂言犯上了,眾人寒毛直豎,不由得朝他的瘸腿瞧了瞧,馬人傑道:“不說了,我先進殿去了。”洪捕頭忙道:“大人……到底現下該怎麼辦,您……您說清楚啊…
…”眾人還想多問,馬人傑卻不會多說一個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再來的事,得看“上麵”的意思。倘使連“上麵”也不行了,那“上麵”後頭還有一個人,等著出麵收拾殘局……行入了殿裏,卻聽四下笑聲轟然,遠處還有絲竹笙樂,奏了首“北正宮”,喜氣洋洋,殿裏官眷官員聊的聊、說的說,人人都有歡容,彷佛還在過年。一路走去,眾人有聊姨太太的、有談風水的、有祝賀升官的,甚且有議論八世子大局、猶在謀劃大位的,此情此景,恰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隻不知十殿閻王立不立太子,可想收這些人當幕賓?大殿裏人擠人,寸步難移。馬人傑一路默默低頭,忽聽一人道:“賀兄,您南京的房子還空著麼?”、“空著,擠個百來口人,勉強還能湊合湊合……”終於有人看眼前了,北方土話說:“老娘家的狗、吃完了就走”,現今北京戰事未定,這批人的算盤便已打到了南京,稱得上是高瞻遠矚,隻可惜正統皇帝也不是傻瓜,臨走之前,總得留幾個人給餓鬼殺。想來便是他們了。百官言笑歡然,各有各的打算。馬人傑則是一臉平靜,好似事不關己,正低頭走著,忽然迎麵走來了一人,看他麵色鐵青,惶惶不安,卻是刑部尚書趙大人。真正的官場高手來了。一品仙鶴、二品錦雞,看朝廷以百獸為秩,官員們自也如蟲鳥一般,性情各有不同。這趙尚書曆“正統”、“景泰”、“武英”三朝而不倒,靠的是一個先天能耐,他可以預知一切。每逢年號要改,社稷要坍,他便如老鼠上沈船,必然大有感應。果然此際百官嘻笑,猶在夢中,這人卻已如喪考妣,想來又預知了什麼。趙尚書是朝廷裏的老鼠,這馬人傑卻似朝廷供奉的烏鴉,專來報喪,趙尚書一見他來,抖得更激烈了,馬人傑也不多話,直接了當問了:“趙大人,皇上呢?”趙尚書嘶啞地道:“皇上……皇上還在禪房午睡……咱們請了幾次,他都起不來……”正統皇帝年老力衰,精神不比當年,一旦睡了下去,除非太祖提著威武棍來叫,誰喊得醒他?馬人傑笑了笑,淡然道:“沒事,我一會兒去叫他。一定喊得醒。”趙尚書牙關喀喀,眼睛瞄著他的右腿,卻是完好無缺的那隻。馬人傑微微而笑,又道:“皇後娘娘呢?”趙尚書低聲道:“這你得問瓊國丈,他老人家沒來,誰敢過去叨擾……”皇後娘娘天生愛美,時時在房裏換著衣服,若有什麼不長眼的闖入,皇帝一旦發覺老婆讓人瞄了,便蜈蚣也給打瘸了。馬人傑笑了一笑,還待要說,一名婦女卻急急行了過來,拉住了趙尚書直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