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可恨的死敵,並非官場政敵,亦非沙場宿敵,而是“情敵”。不想可知,蘇穎超心中最恨的情敵,正是那素昧平生的“盧雲”。
這滋味盧雲也嚐過,那時他聽說顧倩兮嫁與旁人,錐心刺骨,險些淚灑當場,此人生第一大苦也。無奈未婚妻誰不好嫁,竟嫁了楊肅觀,成了昔年舊識的枕邊人,此人生第二大苦也。簧夜思之,輾轉反側,隻想找人一吐衷腸,偏偏自己親逝友散,舉目無親,又沒了功名官職,惶惶如喪家之犬,這三苦齊湧心頭,逼得他痛苦彷徨,連北京也不願回來。
愛憎怨、離別苦,自己已然傷心欲絕了,可蘇穎超處境更糟,自己好歹還認得楊肅觀,深知此人貌如曹子健、誌如曹阿瞞,手創“鎮國鐵衛”,本乃當代一大梟雄,絕非床第褻玩一類小人。顧倩兮嫁了他,至少不算辱沒了。相形之下,蘇穎超卻不認識自己,眼皮一閉,雜念叢生,不知多少不堪入目之事飛入心田,全貼到了瓊芳身上。
盧雲一生問心無愧,雖王天下而不存與,可若真壞了瓊芳的名節、逼死了蘇穎超,這輩子全算白活了,今日此時,便拚著性命不在,他也要把事情問個明白。
大雪撲麵而來,盧雲卻是越奔越快,沿著茶堂後的小徑奔出,隻見雪地裏有著足跡,正是瓊芳踩出來的,盧雲急起直追,奔過了小徑,麵前卻多了一道矮牆,一個縱躍,便已翻了過去,霎時之間,竹林碧濤,迎麵而來,登讓他“啊”了一聲,忍不住怔怔停下腳來。
時令仿佛到了夏至,來到了江南,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綠竹,正是紅螺三景之一的“禦竹林”。相傳這片竹林是蒙古人自南方移栽而來的,由韃虜胡皇親手栽下,沒想到卻意外在北國寒地裏活下,從此成為紅螺奇景之一。
滿天霜雪,可乍見了這片竹林,去仿佛重溫揚州時光,盧雲邊走邊瞧,忽見林裏有座房舍,門口卻有一行足跡,忙奔了過去,卻聽屋裏傳來話聲:“胡寺卿,你以為此事應該如何?”
盧雲微感失望,自知看錯了地方,正要離開,又聽道:“霸州新敗,我‘臨徽德慶’責無旁貸,本王願向皇上請罪!可今早二哥戰死,卻屬禍起蕭牆,非戰之罪!胡寺卿!你是大理寺的頭兒,本王今兒請你摘奸發伏,望你念在天下萬民的份上,能出麵主持公道!”
盧雲心下一醒,已知說話之人便是勤王軍首腦之一、方才帶兵入寺的德王爺。
皇城門一場大戰,上震朝廷,下懾萬民,當時大敵當前,“慶王爺”卻臨陣退縮,抱頭鼠竄,亂軍闖向城門之時,竟害死了“勤王軍大都督”徽王朱祁,如今當是在算總帳了。
盧雲本還急於離開,一聽此間涉及天下大局,卻反而掩身過去,來到牆下,俯身竊聽。
屋中腳步來回,計有二人徘徊走動,屋角處卻還藏有呼吸聲,一吐一納,低緩有力,當是一位內家煉氣士,想來功力不弱,盧雲便加倍壓低了呼吸,以免暴露身藏。
腳步聲來來回回,那“胡寺卿”卻始終不發一語,聽那德王爺催促道:“寺卿大人,如今火燒眉毛了,朝廷主戰主和,兩派吵得不可交開,你位居大理寺寺卿,卻怎地一聲不吭?你若擔憂慶王日後挾怨報複?不妨坦率說出來!”
聽得德王爺百般催促,言下已有責怪之意,那“胡寺卿”終於開口了:“王爺何出此言?胡某若是怕事之人,當年如何敢得罪江充?家母又怎會為暴民所殺?這些往事,您也該知道的。”
聽得這席話,盧雲心下恍然:“我道這寺卿是誰?原來是他,胡誌孝。”
景泰年間有位名士,曾與劉敬交好,屢番直言上疏,以致遭江充遷怒,家中橫生大禍,這便是當時的“禮部尚書”胡誌孝,此人還有個探花弟弟,便是與盧雲同科的胡誌廉,沒想十年過去,當年的“胡尚書”已改坐刑席,成了堂堂的大理寺卿。
胡誌孝語氣帶了不滿,那德王爺便又軟下了口氣:“寺卿大人,便算本王錯怪你吧,可你自己怎不想想,你當年連江充也不放眼裏了,現在不過參個慶王,卻還顧忌什麼?我看這樣吧,這回彈劾上疏,我也不讓你一個人擔當,本王陪你一同署名便是了。”
此番勤王軍新敗,本想這“臨徽德慶”推委卸責,定會吧罪過一發推給“正統軍”,以免朝廷追究,豈料這德王爺竟是秉公仗義,居然要上書朝廷,公開彈劾自己的親兄弟了?盧雲心裏不由有些敬佩:“好個德王爺,這般大義滅親,天下幾人能夠?”
正肅然起敬間,卻聽胡誌孝歎道:“王爺啊王爺,百姓常說:‘打虎還須親兄弟’,您此番拚了命的參劾自家人,究竟圖的是大義滅親?還是求得是壯士斷腕?可真讓老臣看不明白了。”
德王爺大怒道:“你說什麼?”砰地一聲,一掌拍上了桌,震得茶碗喀喀作響,想是動上了怒。盧雲聽在耳裏,卻是恍然大悟,一時暗罵自己糊塗。
天下沒有不敗的兵馬,卻有不倒的將軍,這訣竅便在於“金蟬脫殼”四個字,看勤王軍此番吃了敗仗,慶王又害死了徽王。一旦朝廷震怒追究,“臨徽德慶”人人有事,是以德王的當務之急,便是早日撇清關係,越早參劾慶王,越能顯出自己的絕不護短,至於奉本上的署名,“德王”兩字自是越大越好,最好能用手指血書,那才表現得出“大義滅親”四個字來。
古人大義滅親、今人斷手求生,同是一刀斬下,用意卻大不相同。德王爺聽得譏諷,不免也惱羞成怒了:“胡大人!本王看你是個人物,與你談理論事,如何出言嘲諷?也罷!就算本王走了眼,自己上奏便是!”
胡誌孝道:“王爺不必動怒,您怕慶王連累您,故而壯士斷腕,以求自保,本也無可厚非。隻是下官得問一句,這蝮螫手則斬手,蝮螫足則斬足,可若是咬上了頭,莫非還真能切掉腦袋瓜麼?”德王爺怒道:“你到底想說什麼?”胡誌孝道:“王爺,下官就明說吧,如今徽王已死、慶王在逃,倘使咱們真參劾了慶王,你想萬歲爺接到了奏本,卻要如何處置?”
德王爺凜然道:“那還要說?皇上如此英明,一接彈本,即刻準奏,捉拿慶王到案。”胡誌孝道:“所以您就不是萬歲爺了。你且想想,勤王軍是你們四個管著,如今死了一個,還要再抓一個,可轉看阜門城外,卻是災民如海、蜂擁而來,鬧得城裏人心惶惶,都說京師守不住了。您若是皇上,真會選在此時查辦慶王麼?”
這話提醒了德王爺,登使他咦了一聲:“你……你的意思是……咱們不該在此時上奏?”
胡誌孝道:“正是此意。大戰當即,咱們便算參了慶王,皇上也不會辦人,反會責怪胡某不識大體、陣前換將、動搖軍心。到時龍顏大怒,下官丟了這頂烏紗帽事小,要是也連累了載允的東宮大業,那才真是罪該萬死了。”德王爺沉吟道:“這……這也太不合情理了,慶王觸犯軍法啊,皇上怎會如此護短?”
盧雲心中也想:“沒錯,慶王害死自家主帥,皇帝便再昏庸,也不該袒護他。這胡誌孝不通軍務,一至如斯。”正搖頭間,卻聽胡誌孝道:“王爺要談軍法,那老臣便教您一個官場上的兵法。你且想想,城外那幫怒匪,姓什麼?”德王爺道:“都姓‘秦誌孝道:“那正統軍呢?都姓什麼?”德王道:“那還要說,一發都姓‘伍’。”
胡誌孝道:“這就是了。怒匪姓‘秦’,正統軍姓‘伍’,可城裏唯一姓‘朱’的兵馬,卻是哪一支?”德王啊了一聲:“是……是咱們勤王軍。”胡誌孝道:“是了,現今外有秦家賊,內有伍家軍,朝廷上下風飄雨搖,最是該重用勤王軍的時刻,皇上穩定軍心尚且不及,您卻急著往自家人身上參上一本?這不是搬石頭砸腳是什麼?”
德王啊呀一聲大喊:“對啊!本王真是糊塗至極!怎沒想到這一層來!”
盧雲心下一醒,總算也明白了胡誌孝的思路,現今大敵當前,內外局勢動蕩,皇帝的當務之急,便是先抓牢一支自家兵馬,是以他非但不會選在此時查辦慶王,怕還要連升三等,大力重用,德王爺反著這條思路去走,自會壞事。
德王爺低聲道:“這麼說來……我這份奏章……”胡誌孝道:“不許上。就上了也沒用,皇上隻會把您召來責罵一頓,說您不曉事理。”
這胡誌孝無愧是兩朝重臣,人情事理,把握得明明白白。這番話把德王說得諾諾稱是,盧雲也是暗自歎息:“盧雲啊盧雲,枉你自稱熟知兵法,這番剖析見識,你說得出口麼?”
盧雲蓋世文章,棋盤對弈,必在胡誌孝之上,戰陣對決,必也能穩操勝卷,可到了官場,卻定然一敗塗地。其間道理,正是在於“人情”二字。在盧雲眼裏看來,勤王軍、正統軍,不過都是棋盤上的棋子,陣前殺敵,並無分別,卻不知在皇帝的眼裏看來,這些棋子其實大不相同,不僅分親疏、別遠近、尚且有自家軍,外家軍之隔,倘使盧雲坐在胡誌孝的位子上,隻怕三兩天便關到了牢中,連怎麼死的也不知道了。
屋裏靜了下來,那胡誌孝入席坐下,德王爺則是歎了口氣:“多虧寺卿大人提醒,本王險些誤了大事。隻是現今徽王已死,咱們究竟該怎麼做,還得請胡大人提點了。”
胡誌孝道:“王爺既能體諒,那下官也直言了。現今咱們的下一步,絕非是參劾慶王,而是先找到伍都督,先議定一個說法,到時朝廷上論起徽王之死,大家才不會牛唇不對馬嘴。”
盧雲心下一凜,德王也是低呼一聲:“大人是要伍定遠替咱們遮掩?”
胡誌孝道:“沒錯。徽王死於陣前,可以是戮力殺敵而死,也可以是潰散敗逃而亡,端看咱們的奏本怎麼寫。這一層必得伍都督從旁拂照。”德王低聲道:“此事有些難處……這正統軍向來和咱們不對盤,這伍定遠又是個土人,怎會給咱們這個人情?”
盧雲心中也想:“沒錯,定遠再傻,也不會陪著瞞天過海,為此欺上瞞下之舉。”
那胡誌孝卻有他的道理,聽他道:“王爺,您別小看伍定遠了,他能做到這麼大的官,仗的是什麼?正是因為‘糊塗’二字。他懂得看大局、觀風向,所以明白何時該睜眼、何時該閉眼。下官敢拍胸脯擔保,伍定遠見了咱們來,定會幫著遮掩,絕不會推辭。”
德王爺喃喃地道:“那……那要是他不肯呢?”胡誌孝道:“霸州一戰,若非伍定遠擅奪徽王帥權,勤王軍未必便敗,大家真把事情說開,誰也討不了好,權衡輕重,我不信說不動他。”
德王爺啞口無言了,盧雲也是暗暗歎息,方知伍定遠早已是朝廷大員,心思計較,自與當年的小捕頭大不相同了。德王爺又道:“寺卿這話的確有道理,不過今早城門大戰,好多人都見了,萬一馬人傑發了狗瘋,居然找了禦史聯名上奏,把實情全盤說出,那可知如何是好?”
胡誌孝道:“這馬人傑確比瘋狗還要凶些,不過老夫也不怕他。隻要我和伍定遠搶先一步把奏章送上,皇上心裏有了底,這瘋狗若還敢吠上一聲,皇上定會打斷他的狗腿。”
盧雲雖不知這“馬人傑”是誰,但聽胡誌孝稱之為“瘋狗”,定是敢說話的一類,倒是可以認識認識。那德王爺又道:“大人,朝臣那兒都擺平了,可王爺們那兒呢?這關該怎麼過?”
事涉立儲,屋子裏便靜了下來。盧雲心道:“是了,朝廷裏不隻有伍定遠,還有個八王。要想杜天下悠悠之口,隻怕過不了這一關。”
情勢更錯綜複雜了,這八王不比朝臣,眼裏隻望著東宮大位,買不動、嚇不倒,好容易勤王軍霸州慘敗、慶王又害死了徽王,天上賜下了個良機,豈能輕易放過?
八王這關,最是難過,偏又非過不可。胡誌孝心裏有些煩了,隻是反覆度步。德王爺道:“寺卿,小心駛得萬年帆,我看咱們還是別冒險了,把慶王參了吧,便算萬歲爺怪罪了,總強過讓人抓花了臉,萬一戳穿這個彌天大謊,到時皇上把手一縮,砍得還不是咱們的腦袋?”
確實如此,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皇帝雖想保慶王,卻也不能不講道理,慶王的醜事一旦揭穿,皇帝便想保他,那也保不住了,屆時德王、胡誌孝、伍定遠這幫扯謊鑿空的人,都得一齊倒。皇帝若是勉強來救,隻怕連朝廷也要一起倒了。
德王爺低聲道:“大人,你怎麼說?這慶王到底參不參?”胡誌孝道:“不…王喔了一聲:“怎麼說?”胡誌孝道:“殺頭的買賣有人幹,賠本的生意無人做。沒錯,慶王是一碰就倒,可別忘了,以現在的局勢,誰想推倒他,誰便得和慶王一起倒。”
德王爺皺眉道:“你……你是說,不論誰來參慶王,便會落得兩敗俱傷?”
胡誌孝道:“沒錯,咱們幾個是撒了謊,可這個謊卻是皇上想聽的謊!誰敢在這節骨眼上犯衝,誰就是和皇上過不去。到時辛苦推倒了咱們,自己卻成了皇上的眼中釘,還不是白白便宜了別人?如此賠本生意,你想唐王、豐王算盤打得這般精,哪會幹這傻事?”
總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德王爺思索半晌,便也點了點頭:“沒錯……出頭木兒先朽爛,這可是同歸於盡的架子,我看諸王這會相互牽製,那是誰也不敢動了。”
胡誌孝道:“我方才想過了,唐王、豐王都是深謀遠慮的人,自不會在此妄動。其餘諸王實力構不上,想動也是心有餘力而不足,我所擔憂的,隻有魯王和徐王。”
德王爺嘿地一聲:“沒錯,險些忘了他倆,這兩個平日就分不清東西南北,要有人背後教唆,卻讓他們來做這個出頭鳥,那可怎麼辦?”那咱們便得防在前頭。王爺,您可認得他倆的身邊人?咱們得想個法子打聲招呼,疏通疏通。“
德王沉吟道:“這魯王那兒,我倒有個認識的人,便是王妃的父親平湖君,這位催老先生年輕時住在煙島,受過我父王的恩惠。我一會兒可以過去說說,讓他向魯王妃遞個話。”
胡誌孝道:“也好,這事就有勞王爺了。徐王那兒,王爺是否也有門路可走?”德王歎道:“大人,本王先明說了,徐王背後有個靠山,我說不動。”屋裏再次靜了下來,想來人人都與盧雲一般,全都想到那響叮當的三個字:“楊肅觀”。
聽得一聲長歎,胡誌孝好似累得癱了,竟然沒有了聲音。德王爺壓低了嗓子:“寺卿,這楊肅觀可不是什麼善碴,要是他有意犯衝,那就什麼都別談啦。”胡誌孝歎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沒說話。”德王爺咳嗽道:“寺卿,昔日顧嗣源在世,你不是和他有些交情?你能不能去找楊夫人疏通疏通?”聽得他們提到心上人,盧雲不由揪緊了心情,那胡誌孝卻歎了口氣:“王爺這是異想天開了,楊家這個不比伍家那個好管事。您要我找顧倩兮說項,那是白搭了。”
德王爺道:“什麼楊家伍家,這話誰說的?”胡誌孝道:“這是宮裏傳出來的。”
盧雲聞言一愣,德王爺也大感好奇:“怎麼?這……這話是皇上說的?”
胡誌孝道:“沒錯,聽說皇上前幾日與麗妃閑聊,便說了這段話。他說不管事的女人就不弄權,不弄權的女人就不要錢。楊夫人不要錢、所以不弄權,說來是比他的幹女兒高明些,便要麗妃多學著點兒。”德王爺忙道:“這個幹女兒,你說得便是豔婷吧。”
胡誌孝道:“沒錯,就是伍夫人,皇上跟前的第一紅人。”德王呸道:“什麼第一紅人?虧他伍定遠練了一身神功,功夫都練到了臉皮上去吧?自家老婆不在家裏侍侯老公,反倒去宮裏侍侯了皇上?他不害臊,我還替他丟人哪!”
這豔婷拜皇帝為父一事,盧雲卻也聽人提過,好似當年伍定遠成親時,已然位高權重,豔婷卻仍是民家村女,為使兩家身份相偕,正統皇帝便收她當義女,從此傳為一段佳話,沒想到了德王嘴裏,卻落得如此不堪。
胡誌孝咳嗽道:“帝王家收外姓為女,古來便有先例,漢唐天子更有收異族為子的,手個幹女兒卻算什麼?何況伍夫人麗質天生,能言善道,皇上愛聽她撒嬌,那也是人之常情。”
德王爺冷笑道:“是嗎?那皇上又為何背後損她?”胡誌孝咳道:“我話還沒說完。那時皇上才把話說了,麗妃便接著應了,她說伍夫人要權、要錢、要麵子,看似什麼都要,其實沒啥不好,一個人若懂得愛錢愛權,那便懂得愛皇上、愛丈夫、愛國家,可要是一個女人連錢也不要了,那她還要什麼?早晚是個叛逆不孝的。”
“他!”德王罵了粗口:“這算什麼鬼話?皇上聽了以後,可掌了麗妃的嘴?”胡誌孝道:“那倒沒有。皇上說這話頗有道理,反麵破題,值得深思。”盧雲聽得心驚肉跳,德王也微微一凜:“這麼說來,皇上還記著當年的事了?”
胡誌孝歎道:“可不是麼?聽宮裏的人說,皇上每回隻要一喝豆漿,便會想到顧嗣源的事,總得砸破十來個碗,連把楊夫人也罵上一頓。皇後娘娘隻好吩咐了,要禦膳房別再磨豆子,若把皇上氣病了,誰來擔待?”
“兩代朝議書林齋、專論天下不平事”,這些往事盧雲也聽人提過,自知顧倩兮卻曾經開辦書齋、忤逆天子、蔑視國家,依此看來,皇帝必也曾遷怒過楊肅觀。
盧雲心下暗暗歎息,都說楊肅觀冷麵無情,“斷六親、絕七情”,可對待顧倩兮卻很不同,若非有他,便十個顧倩兮也給霎了,如何還能活到今日?
德王爺哼哼冷笑:“說到底,皇上還是疼他的幹女兒多些啦,我怎說自己老鬥不過正統軍,他媽得伍定遠,本王看他這一身軍功,全是
靠他老婆床上掙出來的吧?”
盧雲大吃一驚,胡誌孝也是駭然不已:“王爺!你別信口雌黃!皇上沒有子嗣,多疼幹女兒一些,又有什麼?你怎能如此口不擇言?”德王爺呸道:“本王怎生口不擇言了?皇上再怎麼偏袒伍家,那也不能胳臂肘向外彎!真龍!真龍!就憑這兩個字,便能殺他全家的頭!”
胡誌孝忙道:“王爺聽我一言,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勤王軍再怎麼不濟,也都是皇家血脈,指尖尖、心頭肉,犯不著和外姓衝。為了載允著想,您還是多向伍夫人說些好的才是。”
德王怒道:“什麼?要本王巴結她、奉承她?一個爛婊子,本王要拍她馬屁?那何不去向楊肅觀磕頭,也好求個二當家什麼的?”這話一說,盧雲心頭大驚,胡誌孝也深深吸了口氣,道:“王爺言重了,楊黨是楊黨,伍家軍是伍家軍,這‘威伍文楊’可不能混為一談。”
德王爺惱道:“為何不能?他倆不都是複辟裏搞特功,大搞加官進爵把戲的?”胡誌孝道:“王爺,楊肅觀是文臣,依著祖製,至今可還沒封爵。”德王爺道:“本王看也快了!皇上不賞他,他便要自己賞自己啦!”聽得此言,盧雲心頭更驚:“難道……難道楊肅觀要謀反了?”
這楊肅觀位高權重,便與當年的江充相仿,可追根究底,他又與江充的地位大不相同。想人家江充是景泰的忠臣,宛如一體之兩麵,楊肅觀卻始終握著“鎮國鐵衛”不放,卻要正統皇帝如何安心?想到那“修羅之令”便在自己身上,正膽戰心驚間,又聽胡誌孝勸阻道:“王爺,你怎說這話?這花連皇上也不敢說,你就這麼出口了?你可知這牽連多大?整個朝廷即刻便能大亂哪!”
德王大聲道:“我怎麼不能說?這楊肅觀在朝裏結黨營私,那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麼?胡大人!你敢說此人沒有反心?”胡誌孝惱道:“王爺,反賊這個位子,早已有人坐了,怕還輪不到楊肅觀吧?”德王爺冷笑道:“輪不到他?等得文楊武秦裏應外合,那才叫做美哪。”
德王言語越發偏激,胡誌孝也不禁動氣了:“王爺,下官跟你挑明了說吧,當年沒有楊肅觀,便沒有這個正統朝,你臨徽德慶也沒今日這般權勢。飲水思源,咱們對待這批功臣,是否也該留點口德?”德王呸道:“好你個胡大人,一心一意都是替楊肅觀講話,你到底站在哪一邊?莫非你也是個鎮國鐵衛?”胡誌孝大怒道:“王爺要看我的手臂麼?來!本官現下就脫袍子!”
兩人吵了起來,已是不可開交,忽聽屋裏衣衫微動,有人站了起來,道:“德王爺、胡大人,嚴某有幾句話要說。”
這嗓音清朗,說起話來中氣篤厚,正是先前盧雲察覺的那名內功高手,胡誌孝收斂了怒氣,喘氣道:“嚴……嚴掌們若有高見,但說無妨。”盧雲心念一動:“嚴掌門?莫非是峨嵋嚴鬆?”
先前盧雲在茶堂,便曾遇上一個叫做嚴豹的年輕人,自稱是嚴鬆的晚輩,還說了好些立儲的事,依此觀之,峨嵋全派真已托庇到了“臨徽德慶”門下。
嚴鬆道:“王爺、大人,你倆在這兒高來高去,老道是一句也聽不懂,也沒心思來聽。貧道現今隻有一事請教,徽王無辜冤死,你們打算怎麼向王妃交代?”胡誌孝咳嗽幾聲,道:“嚴師傅,我實話實說吧,徽王的案子不能追,大戰在即,你得放一放。”
嚴鬆道:“怎麼放?”胡誌孝道:“死有重於泰山,亦有輕如鴻毛。咱們參了慶王一本,看似替徽王討回了個公道,其實隻是便宜了其他幾位王爺。現今局勢,咱們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事情蓋過去。”嚴鬆道:“所以照你的意思,徽王之死絕不能追究了?”
胡誌孝道:“沒錯,非但不能追究,咱們還得力保慶王。這才是之策。”屋裏沒了聲息,隻聽得一聲歎息,嚴鬆緩緩地道:“王爺、大人,實不相瞞,在下是載允的師父,肩上擔著孤兒寡母,如今王爺屍骨未寒……”嗓音提起,厲聲道:“你倆便想瞞天過海,縱放慶王這元凶大惡!我這兒請教一句,若是王妃娘娘責問起來,卻要嚴某如何交代?”
這話義正詞嚴,直把盧雲聽得目瞠舌僵:“好個嚴鬆!十年不見,居然洗心革麵了!”
這嚴鬆昔日是江充的走狗爪牙,惟利是圖,豈料十年過後,卻能說出這番話來,當真是字字鏗鏘、句句在理。胡誌孝卻也惱了:“嚴師傅,王妃是婦道人家,看不懂事情的利害,豈難道你也不懂?臨徽德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慶王一倒,‘臨徽德慶’便得一起倒!到時唐王、豐王發動百官上疏,說徽王爺治軍無力、自亂陣腳,以致京師被圍,那咱們還頂得住嗎?那時載允陪著徽王爺一起入了土,王妃娘娘便開心了?”
這話一說,嚴鬆便啞口無言了,德王爺也勸道:“嚴師傅,戰場上的事情,向來是瞬息萬變的。再說老四平日與二哥最好,若非情勢所迫,哪會害死二哥?真要說元凶巨惡,自是秦仲海那廝,王妃那兒勞駕您去說說,二哥人都死了,咱們還不為載允打算嗎?”
眾口鑠金,都要嚴鬆放過罪魁,不再追究徽王之死,可憐徽王這般地位,居然就要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盧雲聽得大搖其偶,嚴鬆想來也甚苦惱,聽他歎了口氣,道:“這事我不能作主。師叔您老人家怎麼說?”
聽得“師叔”二字,盧雲心下大驚,萬沒料到屋裏還藏著第四個人?正駭然間,屋中木椅嘎嘎地一聲,真讓人推了開來,聽得幽幽歎息聲響起:“離開京城幾十年了……”話聲稍聽,輕輕又道:“還是什麼都沒變啊……”
這嗓音帶著七分感傷、卻又藏了三分譏諷,屋裏眾人都靜了下來,誰也不敢接口。過得良久,聽得德王低聲道:“白老爺子,您要覺得此事不妥,那便請說……您便要咱們上奏朝廷、彈劾慶王,那也沒什麼不可以……”胡誌孝也改口道:“這個自然。徽王是您老人家的親女婿,您老人家做主,咱們都聽您的吩咐便是了。”
聽那“白老爺子”是嚴鬆的師叔,還是王妃的父親,盧雲自感詫異,不知道這人到底是誰?聽那老人歎道:“彈不彈劾慶王,老夫都無所謂。人各有命,朱祁人都死了,還能如何?唉……當年嫁女入王府,便該料到今日之事……”說話間,嗓音漸漸靠近窗邊,盧雲也大感緊張,又聽那老人道:“嚴鬆。”屋裏響起嗓音:“師侄在此。”
那老人道:“王妃的意思呢?她是想替丈夫報仇,還是想讓兒子當皇帝?”眾人一發靜了下來,無人敢置一詞。過得半晌,方聽嚴鬆道:“回師叔的話。王妃娘娘一生心願,便是讓世子入繼大統,做一個人人稱頌的千古名君。”
“流芳萬古啊……”那老人輕輕笑了一聲:“乖女兒,真是為國為民哪。”德王爺沒聽出譏諷之意,反而大聲附和:“沒錯!王妃有此心,萬民有福了!想這世道紛亂,苦了多少百姓?咱們再不設身處地為他們想想,誰來擔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等日後載允登了基,娘娘成了太後,到時百姓豐衣足食,白老爺子也成了當今國丈,富貴已極……”
正說得高興間,猛聽嚴鬆暴怒道:“王爺收回此言!我師叔何等人物,豈是貪圖富貴之人?”德王爺忙道:“是、是……本王說錯了……”嚴鬆大聲道:“兩位大人務必記得!我師叔此番下山,隻為外孫助拳而來,他若貪圖這些虛名,一甲子前早已提劍下山,憑他的絕世武功,便寧不凡也收拾了,哪還要靠孫兒打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