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六月天時,驕陽似火,地上似燒了炭一般。
京兆府長安郊外的一條官道上,一個中年道人正在趕路。這時正是未牌時分,日頭正盛,熱浪滾滾,官道上無可遮蔽,因此那道人專揀路邊樹蔭下行走。隻見他身材高大,滿腮濃髯,麵色黝黑,頭上梳兩個叉火髻子,用一根銀簪束了,發色烏黑,全然不見一絲雜色,顯是修行高深。他身穿灰布短袍,足登黑色碗口布鞋,手中握一支玉色拂塵,背上負一柄鬆紋寶劍,大步流星往前趕路,腳步輕盈,身形靈動。
路旁有一片香瓜地,這時已然熟透,道人行得渴了,順手摘下幾個來吃了。不遠處叢草之中,間或生著幾簇桅子花,蜂兒蝶兒繞行花間,柔風送來悠悠花香,沁人心脾。放眼遠望,景致更美,但見遙山疊翠,遠木澄清,田間地頭傳來牧童短笛之聲,恍如置身世外桃源。
官道另一側是一條小溪,蜿蜒向東而去,溪水清澈見底。道人耐不住午後酷暑,索性脫了鞋襪在溪中淌水而前,不時掬起溪水喝上幾口,興之所至,口中高聲吟唱:“爭名求利不得閑,何若紅塵一散仙?指天笑罵無所忌,灑灑脫脫人世間。”聲音洪亮,響徹山澗。
又行兩個時辰,日頭西斜,抬眼望去,遠方暮藹沉沉、歸鴉陣陣,天色已是不晚,再趕不得路了,道人隻得往前麵市鎮之中去投宿。
此鎮名叫仙遊鎮,因當年詩仙太白在這裏大醉之後夢遊仙境而得名,是長安郊外最繁華的市鎮。這時暮色已至,沿路兩側樓舍內紛紛點起燈火,在和風裏輕輕搖曳。鎮上多有酒肆青樓,歌女們咿咿呀呀唱將起來,和著樂工撥弦打板、酒客猜拳行令、插渾打科的聲音傳來,甚是熱鬧。
那道人見路旁一間酒樓前挑出一對桂花燈,樓簷上雕梁畫棟,鑲金墜銀,好不氣派,當下大步邁了進去。此樓名曰慶元樓,是市鎮上最大的酒樓。這時已是酉時,正是人多,一座酒樓裏擠滿了食客,店小二來回奔走張羅,好生熱鬧。堂後右首處,十來個貨郎圍坐一桌吃飯,一色兒穿著粗布短褂,腰間係一條土布褡褳,雖是風塵仆仆,卻是極新,顯是新做不久。他們個個身材魁梧,碗口粗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目光犀利,全然沒有市儈之氣。眾貨郎不發一語,隻顧埋頭吃飯。那道人瞧在眼裏,心中暗暗起疑,道:“這十幾個後生不似貨郎倒似武夫,喬裝在此,不知有什麼圖謀,不可不小心提防。”心下先自戒備了。
掌櫃見那道人相貌不俗,又生著一臉絡腮胡子,忽地想起一個人來,心中大驚,急忙笑臉迎上前來道:“恕小人眼拙,道長可是通元衝妙先生?”那道人含笑不答,卻從腰間掏出一麵金牌,掌櫃的瞧了,隻見那金牌上寫著“禦賜通元衝妙先生張虛白”十個金燦燦大字,喜道:“天師肯屈駕,真個是令小店蓬篳生輝。”便要伏地拜倒,被那道人一把扶起。
那道人正是北宋大觀年間赫赫有名、宋徽宗跟前的紅人,賜名“通元衝妙先生”,主持迎真宮大殿的張虛白。他因長著一把與眾不同的胡子,酷似胡人,因此徽宗稱他作“張胡兒”。此人博學多識,精通術數,經常喝醉酒後發出預言,卻每每被他言中。他曾經酒醉後枕著皇帝的膝蓋大睡其覺,經常直言無忌說話,甚至針對皇帝本人,徽宗並不計較,隻是說:“張胡兒,你又醉了。”皇帝對他如此喜愛,又賜他一品王爺頭銜,平日連大臣見了他都要行禮,何況普通人?去年臘月間他因家中有事,特地告假回西北老家省親,此時正在回東京的路上。
掌櫃的將張虛白讓進樓上雅間裏坐了,也不等他招呼,隻管將店裏上好的酒菜流水價往桌上送,親自立在一側伺候著。隻見所上酒菜凡時新花果、魚蝦鱉蟹、鶉兔脯臘,無非天下之奇。其歲時果瓜、蔬茹、茄瓠之類,更是無一不鮮、無一不奇。張虛白為人極是謙和,見了這許多酒菜,擺手笑道:“夠了,夠了,我一個人怎吃得了這許多?掌櫃的太客氣了。”掌櫃的惟恐服侍不周,聽了這話,誠惶誠恐道:“天師是得道高人,什麼樣的酒菜沒見過,鄉野小店沒甚好貨,天師將就用些則個,不嫌寒酸已是極看得起小人了。”仍是不住指揮小二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