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很久以後,莊九仍能清楚地記得,遇見蘇葉葉的那晚,他說的書,講的是魏國來使自殺一事。
魏國和華夏相鄰,從前朝起邊境之間一直紛爭不斷,反正誰一時也滅不了誰,打一打,歇一歇,談一談,再打一打,百姓早已習慣。
隻是前幾個月魏國難得地小勝一場,讓華夏吃了不大不小的虧,接著就大張旗鼓地派遣使者前來,據流傳出來的消息說,魏國要借這個機會讓華夏割讓三座城池!
消息一傳出,以長安書院為首的各家書院裏的熱血學子們集體逃課,在使者到來的當天堵在城門抗議,倘若真要割地賠款,那可是一國的恥辱了。一時間,兩國議談之事成為全城百姓每天討論的焦點。
本朝的蘇丞相與魏國使者相見磋商,連續三天毫無進展。小道消息卻不斷流出:據說魏國使者倨傲無禮,據說對方口口聲聲稱三座城池隻是底線,據說來使要求華夏公主和親……傳出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更讓人義憤填膺,華夏百姓莫不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此人。
讓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到了第四天早上,魏國大使被發現吊於使館房梁之上,並留下遺言說因為談判進行得不順利,愧對國家,所以幹脆自我了斷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大家莫不目瞪口呆,猝不及防。不過大家的第二反應也頗為一致:趕緊去訂繁蒼樓的座,聽莊先生怎麼講!
繁蒼樓果然第二天就在門口貼出了大幅通告,黃底黑字寫著莊先生於三日後,會開講這個案子。門口的木板上那巨大的告示上赫然寫著——魏國大使懸案:死,是態度,還是讓人添堵?!
這三天的等待裏,無論是學子官員,還是小販商人,茶餘飯後都就“態度”還是“添堵”討論得熱火朝天,不可開交。
三日後,繁蒼樓所在的西關街車馬均不許進入,隻許行人走進去。盡管如此,街道上的人還是摩肩接踵,繁蒼樓門口有小販高價倒賣著座位的號,那價格自然是比直接從繁蒼樓買貴了好幾倍的。
這晚的莊九挑了件月牙白色長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神很是淩厲,在白皙的皮膚襯托下,格外深邃。他右手掂著扇子,漫不經心地一抬腳,剛剛邁入大堂,喝彩聲幾欲掀翻屋頂。莊九心情大好,這樣人聲鼎沸的場麵他心裏頭是喜歡的,隻是麵上依然一副平靜。
登台後,莊九照例先拱了拱手,眾人都鼓起掌來,這掌聲、喝彩聲隔了半條街仍能聽見。但是等莊九緩緩展開了扇麵,樓內眾人便默契地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知道,這個動作意味著莊九要開講了。大家都目不轉睛,不願意放過莊先生的每一個動作。
隻一瞬間,場裏的氣氛便從極鬧變成了極靜,京城的說書人裏,也隻有莊先生有這樣的掌控力了。
莊九將扇子輕輕放在身前的台上,隨意卷起袖子,犀利的眼神橫掃了一遍場內,道:“魏國來使並非自殺,而是他殺。”這是他今天開場的第一句話,擲地有聲。
眾人目瞪口呆之餘,紛紛點頭,一臉期待,顯然對這個開場白十分滿意,心想果然沒白花這許多銀子買這頭場票,若是自殺,還來聽個大頭鬼?
“這十數年來,魏國在邊境沒有占到分毫便宜,此次借我國江南水災之際,使出了陰損的招數,暫時小勝幾分,就已飄飄然起來,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不過蠻夷之地,少些自知之明,也是可以理解的。”莊九冷笑一聲,言語表麵客觀,實則立場分明,眾人對魏國的不屑也都表露無遺,莊九滿意地看著聽客們臉上的表情變化,自然而然地問道,“魏國派來大使,我們作為東道主,熱忱接待,是怕他們嗎?”
眾人皆搖頭。
“是我們缺兵少將,打不贏嗎?”莊九又問道。
眾人又搖頭。
莊九拿起扇子,展了一半:“那我們泱泱大國,禮儀之邦,這樣做,是為什麼?”
眾人先是點頭,又趕緊搖了搖頭,臉上寫滿茫然。
“是給他們臉!”莊九將扇麵都展了開來,扇了兩下。
眾人頓悟,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莊九迅速將扇子合上,“啪”的一聲放在麵前的幾案上,道:“但是他們不要臉!”
“他們不要臉!”莊九那話音剛落,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安靜的堂內響了起來,莊九一眼就找到了這個聲音的來源。第一排最佳視角的位置上,一個穿著桃粉色蜀錦小衫的小丫頭爬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揮著粉拳舉過頭頂,一臉正經地附和道,那激動模樣,頗有些像為了屁大點兒事便成天在城門口抗議的熱血學子。
莊九說書的習慣,這裏的常客都很熟悉,在沒有得到他的示意下就議論開來,會影響他的節奏,莊先生可是很不喜歡被人打亂節奏的。從三天前魏國大使之死一直到剛剛,所有的節奏都是莊九在掌控著,聽書的人也樂於被他這樣掌控著,這個小妮子如此突兀地附和,如同行雲流水的曲子裏彈錯的音符,十分惹眼。
莊九掃了這個眼神清澈明亮的小丫頭一眼,十二三歲的模樣,從她聽書的位置和衣衫的料子來看,家境已超出了殷實的範圍,該是有權有勢了,這肯定是頭一回出來聽書,還不熟悉莊九的規矩。
這小丫頭邊上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子不滿地對她低聲吼道:“小姑娘,你懂不懂規矩,你家大人呢?吵死了!”
莊九沒有發話,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似笑非笑地盯著這個小妮子,並不打算為她解圍。安靜的場中頓時有些尷尬,聽眾們剛被開頭吸引,忽然有人將莊先生的節奏打亂,萬一惹得莊先生拂袖而去,這頭場票的銀子白花了不說,回頭還怎麼將故事裏的情節作為談資講給周圍人顯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