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三天後,莊九出現在丞相府裏。易容後的莊九,身上不複見說書人的瀟灑不羈,也不見殺手的陰鬱鋒銳,此刻的他,是一個卑微木訥、為了生計過活的啞巴花匠。
偽裝成一個啞巴,是十分符合莊九的個性的,他怕麻煩,而如此位高權重的將相之家,對說不出話的人尤為放心。
不說書的莊九,原本就不愛說話,世間的話,十之八九都是廢話。
這份工作倒是清閑,院子裏也沒有什麼名貴花草,不過有不少梅花,除了朝廷的事情外沒有任何愛好的蘇丞相,唯獨愛梅,不過這些梅花品種也都十分普通。
如今入冬,前任花匠莫名地生了一場“大病”,於是有了莊九來做活兒,不過活兒也不重,隻是做些修葺花枝、除草施肥的例行工作。
莊九每天就侍弄著院落裏的各種梅花,倒也平靜。他不喜歡梅花,太孤芳自賞,讓人看著覺得孤獨,哪裏比得上他最鍾愛的桂花,繁華芬芳。這份工作,除了要穿破舊的衣服外,他覺得都還不錯。
那日午後,小雪初歇,難得太陽露了臉兒,天氣卻比陰雪天氣冷得更加厲害。莊九在管家的吩咐下到後院修剪梅枝,出於職業本能,他很快就感覺背後有人看著自己,於是裝作漫不經心地轉身,雖心有準備,可還是一驚。
飛簷穿過冰冷的太陽,長廊邊上,坐著一個穿著桃粉色褂子的小姑娘,耳邊兩隻發髻用粉色的飄帶係著,她兩手搭放在膝蓋上的書上,眨巴著她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莊九,那模樣乖巧得很。見花匠莊九扭過頭來,目光也不躲閃,反而怔怔地和他對視了一番,然後友善地綻放了一個笑容。
蘇葉葉。
手中修剪的分明是梅花枝,怎會滿鼻子聞見的是桂花的香氣?莊九下意識地看了看手中的梅花殘枝,又抬頭看了看目光尚未移開的蘇葉葉,行了個禮。
這個端莊賢淑的大家閨秀蘇葉葉,和往常他見到的那個憨憨笨笨的蘇葉葉,唯一的共通之處便是她的笑,真誠又簡單。
下一刻,莊九毒辣的眼睛就看見了她膝蓋上的那本書根本就是放反了的,又聯想起自己記憶裏的蘇葉葉,心中笑了笑。
他彎下身繼續做活兒,天空中緩緩飄起細雪,耳邊聽見蘇葉葉軟糯的聲音:“呀,下雪了呢。”沒有人回應她的話,莊九抬頭見廊下的她,卻沒有絲毫的失落,早已經習慣了般。她坐在那裏,腳依舊夠不著地,一手握著書,一手手心舒展伸在半空中,身子微微向前傾,滿眼的歡喜。
一片雪花就在這個時候落在了蘇葉葉已經凍得微紅的鼻尖上,她自己也發現了,便一動也不動,眼珠滴溜溜地順著這片雪花的弧度落在自己的俏鼻尖上,眼珠子一下子靠近了眉心處,然後認真地看著這朵雪花在她鼻尖慢慢融化,隨即滿意地笑了。估摸著眼睛太用力一時間有些眩暈,然後使勁閉了閉,回過神來,又撞見了莊九的視線,她微微點了點頭,縮回手,繼續仰頭望著天空中的雪花。
莊九順著她的視線望向天空,心中覺得她甚是可憐,沒有兄弟姐妹,沒有朋友,說話也沒有人搭理,一片雪花的融化,都能讓她這般高興,而她自己麵對這樣的孤獨,渾然不覺,讓莊九莫名地想起自己看著桂花落盡的那個夜晚。
一整個下午,蘇葉葉都坐在那兒,時不時地看看莊九在擺弄梅樹,時不時地再望望天,這些事無聊至極,她卻看得津津有味。日暮時分,管家到院子裏來,看見蘇葉葉正抱著書發呆,一臉憂色地說道:“小祖宗,又沒背書吧?等老爺回來小姐又得挨罵了呀。”
蘇葉葉噘噘嘴巴,輕輕將頭偏向一邊,擺出不願意搭理的模樣。老管家歎口氣勸道:“大小姐,你不想上元燈節出去玩了嗎?”這句話作用十分明顯,蘇葉葉又將頭偏了回來,然後舉起書,結結巴巴地念了起來。等老管家搖著頭走遠,她才停止念書,然後哼了一聲,甩了甩小腳。
第二天莊九繼續昨天的活計,蘇葉葉不再隻是遠遠瞧著,走近了些,仔仔細細地瞧著那些修剪過後的梅樹,眼裏滿是尊敬,指著花蕾誠懇地對莊九說:“好……好好……漂亮啊!謝謝……謝謝你……讓它們這麼……好看!”
莊九算是明白蘇葉葉為什麼活得這麼容易快樂了。她的心思十分簡單,一片雪花,一朵梅花,她都能發自內心地喜歡,難怪人們說知足常樂。
聽見她的誇獎,莊九竟有些小小的得意,殺手的活兒有朝廷的嘉獎,說書的口才有長安遍地百姓的稱道,而這花匠的活兒,隻有蘇葉葉由衷的肯定。
莊九朝她行了個禮,指著樹比畫了幾下,然後指指自己,再擺擺手,示意是這花開得好,並非自己的功勞。
蘇葉葉眨著眼睛打量著莊九,大大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愧疚,隨即小心道:“你是啞……啞……啞巴對……對……對嗎?”不等莊九回答,她故作成熟地踮著腳拍了拍莊九的肩膀,帶著安慰的口吻道,“我……我雖然能說……說話,但是我是……是個小……小結巴,你別……別怕……”
花匠莊九憨厚地笑了笑,蘇葉葉有些高興,似乎是難得找到可以輕鬆聊天的對象,問道:“你……你……你知道繁蒼樓嗎?”
見莊九搖搖頭,蘇葉葉得意地說道:“我……我……我有個朋友啊,就在那裏說書,他可膩(厲)……害了,說的書可好聽……”蘇葉葉比畫了一下,模仿莊先生瀟灑揮扇的姿勢,花匠莊九繼續憨厚地笑。蘇葉葉見花匠莊九並沒有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便更加興奮,磕磕巴巴努力給他賣力地描述著莊九說書說得多麼精彩,有多少人為了聽他的書付出了多少代價。
於是莊九知道了蘇葉葉去繁蒼樓之前的一些事。
三年前,蘇葉葉在上元燈節時無意中聽說了這位莊先生,本想去聽,但聽說聽書是要給錢的,莊先生的書又是所有說書人中最貴的,而她那時候的錢不足以讓她坐到能看見莊先生的位置。蘇丞相一向覺得不缺吃喝的她要錢沒什麼用,所以她也沒有什麼零花錢。於是蘇葉葉開始偷偷攢錢,等她好不容易攢了許多錢,又發現她自己晚上是出不了門的,生生又等了半年,直到她聽說她爹會去江南治理災情的時候,心中等待了三年的花怒放了開來。
講到末了,蘇葉葉揮了揮白皙的小手道:“不過……我爹爹回來得……也是時候,我這些年……攢的錢都花得差……不多啦,也沒有……錢去坐最靠近他的位置了。”她攤了攤手,看著麵露訝色的花匠,又急忙補充道,“不過……我跟他是好朋友,我可以去……他的院子裏,他院子裏……有很香的……桂花樹。”她努力想比畫那棵桂花樹,生怕花匠莊九不信,於是跳了跳比畫道,“有……有……有那麼高……比我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