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客棧29(3 / 3)

夏至本就是一身落落大方的氣質,韓未冬在他麵前隻覺得很是親切,兩人間的氣氛一下子便更舒坦起來。韓未冬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長安雖好,但我也不常出門,知道的未必有你多。”邊說著邊抬手為他斟茶,露出一截如藕般的手腕,好奇地問道,“洛陽的氣候比長安好些吧?”

“你們長安人聊天時總喜歡先從天氣聊起?”夏至笑著打趣,見韓未冬臉色一紅,才正色道,“沒什麼大不同,隻是天黑得更晚些,秋天風沙小些。其他的,我倒不覺得哪裏好。你若有機會去洛陽……”他頓了頓,搖頭解釋道,“我這次來長安並不打算再回去,所以也招待不了你,如今隻能覥著臉讓你來盡地主之誼了。”

夏至,洛陽,不打算回去。

韓未冬終於確定眼前這人是誰了,想起蘇菁那日與自己在閨房中談論的八卦對象竟活生生坐在自己對麵,感覺真是有些微妙。隨即她毫不生分,順著話頭問道:“看來你這是離家出走,才來了長安?”

夏至跟著念叨了兩遍“離家出走”這四個字,先是點頭,然後爽朗地笑了起來:“可不是,離家不歸,出走他方,你總結得可真在點子上。”

韓未冬和不同的男子喝過很多次茶,不是心不在焉便是強顏歡笑,唯獨這次的誤打誤撞,讓她竟然生出了些許留戀些許期待。夏至沒有問她為何出現在這裏,韓未冬也沒有問他是獨自喝茶還是等友人赴約,兩人這樣對坐在席間。窗外的十裏荷花開得正好,兩人的目光都落在一隻停在荷花上頭的蜻蜓上,湖水悠悠,待收回了目光,遇上了彼此的目光,會心地笑了笑。

“離家出走,好玩嗎?”韓未冬開口問道。見過韓未冬的人,都會覺得她的言談舉止詮釋了四個字——大家閨秀。當她問出了這樣的問題,讓對麵的夏至心頭微蕩,她的舉手投足間生出了幾分旁人看不見的率真和可愛。

夏至合上杯蓋,便口若懸河開了:“倒是十分有趣的,這次去了京都、金陵,最後來了長安,本想近日再一路往北,總覺得有些戀戀不舍,於是又多待了幾日。我本想多逛逛,可在長安結識的狐朋狗友,隻熟悉這裏的牡丹閣萬花樓流金坊,好生沒意思。”說到這裏,夏至突然打住,他又拿起了杯蓋,把玩了一下,來掩飾自己微微的不自在,內心真想狠狠抽自己兩個耳刮子,竟然在她麵前說自己逛窯子!他分明隻想和她多聊幾句,怎麼竟這樣口無遮攔,他的話音戛然而止,眼睛看向窗外。

韓未冬長在深閨,但這些煙花場所的名字,從蘇菁的坊間八卦中沒少聽說,因此,她並不像外表所表現得那樣陽春白雪,見夏至臉頰上浮現出一絲尷尬羞澀,心裏卻被他這樣的局促撞了撞。

一個男人,隻有在心動的女子麵前,才會表現出難能可貴的局促。

不過在對於男人逛窯子的事情上,韓未冬和蘇菁不是沒有討論過,“見過世麵”的蘇菁態度十分激烈,認為士可殺不可辱,將來自己的那位膽敢逛窯子,她便敢做寡婦。韓未冬的態度倒是淡定許多,她雖活得循規蹈矩,但是包容性極強,男子的尋花問柳固然不好,但是逢場作戲總是不可避免的,她看得很開。

“長安的姑娘好看,還是洛陽的姑娘好看?”她執起茶盞,手腕往下壓了壓,靠近嘴邊輕輕抿了抿。

夏至顯然沒有想到她不但沒有臉紅嗔怪,竟然還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一來幫自己解圍,二來也化解了這樣的尷尬。他脫口而出道:“當然是長安的姑娘。”說完又覺得不妥,又連忙補充道,“我說的不是煙花之地的姑娘,我是說長安的姑娘很好看。”見韓未冬含笑看著自己,他又覺得這話還是補充得不夠明朗,於是提了幾分音量,道,“我的意思是你好看。”

這話落在了夏日的傍晚,終於讓對什麼都風輕雲淡的韓未冬紅了臉。夏至本想再補充幾句,結果自己也紅了臉,這樣的甜言蜜語,他從前沒少說過,這回卻突然生出了少年的緊張和忐忑。

韓未冬撫了撫發梢,將杯盞往裏頭推了推,直起身來。夏至也跟著起身,想開口問話,卻又不敢多說話,怕哪裏再說錯了。韓未冬似乎一眼能瞧見他的心思,走到了移門邊上,單手搭在門框上,側出半張臉對身後的夏至道:“明天見了。”移門發出輕輕的摩擦聲,她走出門外,回過身來,又輕輕移上。

她自然不知道屋內的夏至直愣愣地看著她走,直愣愣地看著她合上門。他的表情由緊張變成了微笑,隨即他用力轉了個身,然後對著窗外笑出了聲。

坐在馬車內回府的韓未冬腦海中思考了許多,她回顧了一番遇到他的情形。他好聽的兒化音就暴露了他不是本地人,今天從進屋子起那隻放著一杯茶盞的茶台,她更該意識到自己是走錯了的。可是夏至的話,那句“你來啦”的開場白,將他的企圖心表現得遊刃有餘,蘇菁曾和自己說的那些關於他的話,可以聽個三分,夏至的確是個情場老手,可是那又怎樣呢?夏至也對自己動了心。

韓未冬下了車,走回自己的閨房中,便迎來了母親的詢問,她懶懶地回道:“今兒和蘇菁逛了逛,忘記去了。”韓未冬從未爽約過,所以母親聽了這話有些吃驚,不等母親問話,她又補充道,“和這位宋家公子,沒有什麼緣分,罷了吧。”韓未冬雖然溫順,但並不代表她沒有主見,母親也並非死板的人,聽女兒這樣講,並未懷疑,隻是歎了口氣,半晌才有些失望地點了頭道:“就依你吧。”

夏夜已至,韓未冬獨坐在獸爪底座銅雀鏡前,她突然想起了蘇菁前不久和她說的話:“你甘心就這樣赴一次又一次的茶局,將自己嫁了嗎?”甘心又怎樣,不甘心又怎樣?韓未冬嘴角浮起一絲苦笑,那些花前月下的兒女情長不過是話本子裏的,有幾個人能遇上,遇上了窮折騰一番又有幾個好結果?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所以人應該學會認命,不是嗎?

韓未冬走向窗口,輕輕推開了半扇窗,抬頭望著天上剛剛捧出的一輪圓月,想著夏至的那張臉,她豁然開朗起來,這樣說來,自己的命不是很好嗎?她開心地笑了笑,衝著月亮眨了眨眼睛,千裏共嬋娟,原來是這樣的意思。

她心頭是有些歡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