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縭寧已在絳雪軒六個月了。熙朝的皇子在嚴父下生活極有規律:去上書房請安、在毓慶宮讀書、打布庫、回絳雪軒練字做功課——因此縭寧一改藝人生涯忙碌、黑白顛倒的生活,每日起早隻在書房奉奉茶、整理書房,清閑得很,就是沒自由。
縭寧因不是服侍胤禎起居,見到他的時間並不多,自那天說了莫名其妙的話後,倒沒什麼下文。縭寧鬆了一口氣,大概是隨口的一句玩笑罷了,倒讓她不安了幾天。
因見活兒輕鬆,除了主子在時奉茶之外,閑下來便翻翻書。不過豎排的文字看著太累,且多繁體,隻無聊時用來打發時間;再是練字,那筆字實在是不堪入目的,瞧著十四那筆龍飛鳳舞的字,縭寧都不敢說自己識字了。偶而到西六宮中走動,無非是各宮打賞、禮物往來的差使;也到長chun宮去,德妃烏雅氏便會問些十四阿哥的日常起居,再就是囑咐好好服侍之類的話。
後宮中不乏瑣碎流言、小道消息,都是內監、宮女、女官間閑淡時的談資。今日說某位嬪妃受了萬歲寵幸、明日又說誰惹龍顏大怒被貶去辛者庫……宮中的女人,在森嚴的等級裏生存,夢想著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一日能注意到自己,從而成為人上人;而那些執賤役的宮女們,隻盼攢些錢出宮以保凍餓無虞。她們一日日消耗了青春,卻還為渺茫的希望終日經營,渾不覺悲哀:得誌者驕橫、目無下塵;失誌者憔悴、以淚洗麵。可在縭寧看去,這後宮中的女人,上至太後、下到宮女,無不是封建禮教製度禁祻下的可憐人。非但身不自由、連心也不自由。縭寧有些明白那縈繞紅樓夢終篇的悲哀了:正因為賈寶玉心中有那自由之光,才照出了身周無邊無際的深沉的黑暗。唯因孤獨,才顯可貴;唯因舉世無雙,才無知音。林黛玉雖具反叛精神,怕也沒有看得那麼透徹。
宮中的富貴榮華,不是平常人可想象;宮中的喜慶,自是繁華熱鬧。
——四貝勒指婚側福晉瓜爾佳氏、胤禟封為貝勒、胤誐為貝子;各宮娘娘的壽辰賜宴……這一切對於縭寧都如過眼煙雲,笑時便笑一回,得賞時便謝恩,日子流水般過去。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
寧靜的秋空下,夜幕緩緩四合。縭寧坐在書房廊前,望著天空一彎剛升起的上弦月,手中的唐詩已掉到地上,清涼的晚風拂著書頁,發出輕微的“簌簌”聲。——燈紅酒綠中歡暢的大笑、舞台上萬眾矚目的輝煌、小時在窮困中掙紮的辛酸血淚……一幕幕刻意忘懷的前塵記憶竟在今夜的寂寞裏闖進毫未設防的心中。不知不覺,縭寧已是淚光瑩然。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可我這個‘今人’卻正對著這輪古月,那這輪古月是否正同樣照著‘今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那麼在那同一明月下的、十五歲的張離是否會凝眸明月?當白天喧囂沉澱成靜靜夜色時,又會想著什麼?”
“我究竟是古人?還是今人?我已不是我,誰又是我?”及此推想開去,隻覺渺茫無處著落,愁悶無可開釋,不禁悲從中來,一行行淚止也止不住。
胤禎從八貝勒府回來,喝得醉熏熏的,兩個太監打著燈籠在前照明,經過走廊時看到一團模糊黑影,喝問:“誰?”
縭寧驚跳起來,胤禎一怔,踉蹌到她跟前,說:“是你啊?一個人坐著幹什麼呢?等著給我祝壽麼?”說著拿過太監手中的燈籠照向她,猛的看見她滿臉淚痕。驚問:“怎麼了?”縭寧忙用手胡亂抹了幾下,俯身請安。
胤禎焦躁的道:“起來!究竟怎麼回事?誰給你氣受了?快說啊!”
縭寧勉強一笑,還未說話。突的一個聲音插道:“這還需要問麼?定是想十四弟想的。——爺說的是不是?”縭寧這才發現,不止胤禎,胤禩胤禟胤誐都來了,隻是都站在陰影裏,縭寧又是張皇失驚,所以沒看見,忙各各請安。心下疑惑,愣愣問:“爺們都在這?宮門不下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