縭寧本不是結實身子,箭傷稍愈便出門,又情緒波動,回程時著了風,當晚竟發起燒來。她隻能心中苦笑。以前看《紅樓夢》時,覺得裏麵的人這麼容易生病,而且一點小小著涼也會釀成大病,似乎不可思議,現下自己竟也變成如此。莫不成這就是深府候門的標誌?就像歐洲的貴族以蒼白為高貴?
縭寧病情反複,竟拖了半月之久,期間探望的人不斷。
胤禎見她纏mian病榻,憂心如焚,除了每日向皇帝請安、上朝、一些必要的應酬外,餘下時間都在陪她。縭寧總在半夢半醒間,看到胤禎坐在她床前,默默凝視。她卻不看他——除死裏逃生時的情難自已,她與他之間的距離依然存在。這並不是為了驕傲或是誰是誰非,她隻是有些難以麵對。
“小姐,吃藥了。”小墨輕喚。
縭寧微微睜眼,點了點頭。小凡上前欲將她扶起,胤禎道:“我來吧。”一手環住縭寧,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接了藥碗,舀了一匙送至縭寧唇邊,動作輕柔異常,似乎一用力,她便會碎了。縭寧撇過頭看小墨。小墨卻道:“小姐別看奴婢,前幾日小姐燒得最厲害時也都是十四爺親自喂的藥,爺當時還責怪小墨粗手笨腳呢。”語氣極其委屈,臉上的表情卻似要笑出來。縭寧瞪著她。
胤禎輕笑一聲,道:“你倒會告狀。我不過說你力氣不夠,扶不起你家小姐,何時說你粗手笨腳了?”他試了試藥的溫度,說,“冷熱剛好,快喝吧。”見她仍舊不肯張嘴,便湊近她耳邊說:“精神好些就不那麼乖了!看來還得用老法子。”
熱熱的氣息使縭寧一陣心悸,她閉目不理,卻也沒力氣推開他。不可否認的,靠在他身上,的確比靠在墊子上舒服。她很沒誌氣的想。
胤禎側頭看她睫毛微微抖動,嘴唇緊閉,顯示心裏並不平靜。他狡獪的一笑,說:“我數到三,你再不開口,我真的用老法子了!”縭寧決定沉默到底。
胤禎數道:“一、二、三——”片刻沉默。縭寧有些好奇,微睜眼偷覷。猛見一張放大的臉幾乎要貼著自己,她吃驚的向後仰去。她本就在胤禎懷裏,他雙臂一收,縭寧能躲哪裏去?下一刻,胤禎的唇已貼在她唇上,她忍不住驚呼,可在她張口裏,源源不絕的藥汁堵回了她的抗議。她不敢置信的盯著胤禎——這,這,他講不講衛生啊!她想罵他,可她嘴一動,藥汁流進來更多了,為了不嗆到,她隻能一口口咽下去——還有沒有完啊?他的嘴看來並不大,不會把一整碗藥都含進去了吧?
縭寧睜大眼,氣惱的瞪視他。離得太近,反看不清他的麵目了,隻看到一個個放大的毛孔——奇怪,他怎不長青春痘?她正不懷好意的想著他滿臉青春痘的樣子,忽見他烏黑的眸裏蘊著笑意。她一愣,發覺他已放過了她的唇,而她卻還愣愣張著嘴。縭寧大為羞惱,手撐著要掙紮起來。
胤禎雙臂紋絲不動,怔怔凝視著微泛紅暈的縭寧,眼眸慢慢深了。忽然間他緊緊抱住縭寧,低頭狂吻她頰上那片紅暈、吻她顫動的睫毛、吻她玲瓏的瓊鼻……他似未感覺到縭寧吃驚的掙紮,邊吻邊不停的叫著“離離,離離……” 黑眸裏竟似充滿痛苦。他的吻如雨點般落在縭寧的臉,怎麼吻也吻不夠。縭寧起初拚命躲閃,但沒多久,或者是因無力,她軟弱下來。聽著他一遍遍壓抑的呼喚,有什麼酸澀的的東西從胸臆升起,直漾到眼角。她忽然想起在絳雪軒裏她為他唱歌,為他跳舞,想起在長chun宮的那靜得要發瘋的日日夜夜,想起他將她抱出那間幽暗的屋子……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胤禎han住她的唇舌,將她的歎息化入他一聲聲情難自禁的呼喚裏。
縭寧氣息難繼,胤禎終於克製住翻江倒海的情欲,凝視著她,低啞的喚道:“離離?離離……”他似喚上了癮。縭寧躲避著他的眼神,也躲避著心中紛亂的情緒。
門“吱呀”一聲,小墨的聲音道:“福晉吉祥!”兩人轉過頭去,原來是瑞秋攜秋雨一道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堆侍女,都小心翼翼的服侍著。
瑞秋踏進門,看到相擁的兩人,腳步不禁一頓,眼睛死死盯著胤禎的手臂。秋雨也是一愣,但瞬間低下了頭。
縭寧暗歎一聲。有些事,終究是不能改變的……
她輕輕掙紮,胤禎鬆開手,吩咐小墨拿了軟墊來,縭寧靠得舒服些。他轉頭向瑞秋:“你怎麼來了?”
瑞秋眼中閃過強烈的妒嫉,臉上卻端莊的笑道:“縭寧妹妹病著,瑞秋一直惦著,可因這兩天害喜得厲害,便今天才來。妹妹別怪罪啊!”邊說邊近前蹲身給胤禎請安:“爺吉祥!”胤禎一扶,說:“既如此,就別多禮了。”便有侍女上前將她扶往椅上坐好。
縭寧愕然看著她。自進門便沉默的秋雨也上前道:“秋雨給爺、福晉請安,爺、福晉吉祥。”胤禎擺手免了。他看看縭寧,縭寧正看著瑞秋。
隻聽瑞秋關切地問:“妹妹的病怎樣了?”
見瑞秋撫著小腹滿臉幸福的模樣,縭寧體會到了石蘭那日的心情——這哪是來探病?分明是在示威!恐怕在她到石蘭屋裏之前,那一屋子的女人已向石蘭各施冷箭了。怪不得石蘭會大發脾氣,如今縭寧也隻想學石蘭般大吼幾聲,將這一屋子女人趕出去。
她潛意識裏受石蘭影響,忍不住道:“姐姐既有了身子,還是少來這裏的好!我是病人,若過了病氣就了不得了!”話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住了——我什麼時候說話這麼尖刻了?這現象可不好。
瑞秋自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離離——”胤禎吃驚地看著她,好似不認識般。縭寧心漸漸沉了下去,淡淡說:“爺是尊貴身子,也是少來的好!若生了病,就都是我的罪過了。”說完也不管他的反應,側身合目睡去。胤禎低語幾聲,房中諸人都出去了。縭寧平靜了些,也許病中精神不足,她本意隻是裝睡,沒想到真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縭寧隱約感覺似有人在旁邊,以為是小墨,下意識說:“我已好多了,你別盡守著,快去睡罷。”那人影卻不動。縭寧迷迷糊糊中伸手想推,一動之下竟覺那人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又覺自己難以動彈。縭寧一個激棱,驀然清醒,才發覺自己是被人抱住了。她先是吃驚,但瞬即知道是胤禎。黑暗裏看不清他的輪廓,隻一雙眼睛在黑夜裏閃閃發光。縭寧怔怔看著那雙眼睛,她應該推開他,卻不知為什麼,她沒有動。
“醒了?”黑暗中胤禎柔聲問。
縭寧仍是怔怔看著他。胤禎伸手摸索她的臉。
縭寧感到他的輕撫,不由輕顫起來,她眼眶微熱,撇頭躲避他的溫柔。
胤禎手一頓,又固執的回到她鬢邊,柔聲道:“離離,我們別吵架了好不好?”縭寧不知怎的,突然一陣傷心,用力推開他的手臂,想說什麼,卻又咬唇不語,轉身背對他。
胤禎默了一會,低聲說:“離離,我知道你為秋雨的事在怪我……從那後,你就冷冷的……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時我真以為……現在想來,我寧願你當時大吵一番,衝我發發脾氣,也好過這樣……後來我——我一直沒碰過她,別生氣了……原諒我好不好……”
縭寧胸中驀然酸澀難忍,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要奪眶而出。她心緒混亂,轉頭朝他叫道:“你碰不碰她關我什麼事?你既招惹了她,又怎能不管她?你今日既冷淡她,當初又為何要招惹她!你自做你想做的好了,犯不著打著為我的名義!”她自己也不知在說什麼。
他黑暗中的眼睛似有些茫然。半晌,他壓抑地說:“離離,你究竟要我怎樣?”
縭寧忍住欲流下的淚水,說:“你是主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又何必這樣低聲下氣的?”
黑暗中一陣沉默。被她這樣違逆,任何人都會感到自尊受損,何況他是大清朝的皇子,在這府裏,他就是天,是人人都要討好的主子。縭寧以為他定會像以前一樣負氣,繼續冷戰。
兩人離得這樣近,會使她軟弱。於是她摸索著起身。忽一隻手臂伸過來將她扯了回去,胤禎壓抑的喊道:“離離,別離開我!”
“你,你放開!”縭寧掙紮著。
胤禎卻越摟越緊。他低喊:“離離,別離開我!你怎能這樣狠心!你出事時,知不知道我有多怕!我都快瘋了!什麼主意都想不出來,多虧八哥他們穩著……我一直在想,若你有事,我該怎麼辦?若我再見不到你了,我該怎麼辦?我都不敢想失去你該怎麼辦!……你音訊全無時,知不知道我有多後悔!後悔一直跟你僵著,沒有好好待你,竟讓你被劫匪抓去……我不知道,若你回不來該怎麼辦!我不敢想象,可是這念頭卻一直冒上來……我那時真的寧願瘋了,就不用承受失去你的恐懼!……離離,答應我,以後別再有事了!我不許你再有事!……離離,我們和好吧!你離我這樣遠,你不知我心中有多痛!”
縭寧早已淚流滿麵,為他的溫柔,也為他的固執。這一刻,她甘願沉迷於他如此情深之中不再回頭。
她一直不敢麵對他的深情,是因為怕陷進去。可現在才明白,其實她早就陷進去了。
無論是張離,還是馬佳.縭寧,原來是那麼孤獨——孤獨的哭泣,孤獨的奮鬥,孤獨的舞……她就像沙漠中的旅人,似渴望著清水般渴望依靠。所以前世那段淺淺的情緣也成了她不敢觸及的隱痛。但前世的張離有她的夢,有她的夢的世界,她可以豁達,可以樂觀,可現在的馬佳.縭寧有什麼?
潛意識裏的渴望讓她無比貪戀那份柔情,卻又在恐懼失去。因為她知道這注定不平等的感情是靠不住的,所以她一直矛盾,一直掙紮。縭寧絕望得渾身戰栗,她理智的抗拒在他麵前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胤禎灼熱的唇在黑暗中摸索著她流著淚的臉,他喃喃道:“離離,你答應過的,你永遠是我一個人的離離……”
“可是你不是我一個人的允禵!”縭寧絕望地喊,似落水之人抓著救命的稻草。
黑暗中胤禎一靜,隨即柔聲說:“不,允禵隻屬於你!”
縭寧衝口喊道:“不,你不會隻屬於我!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我要你隻有我一個!我要你休了完顏若敏、休了瑞秋,隻有我一個,你做得到嗎?”
胤禎一僵,輕聲說:“我不能這樣做,你知道,離離。別無理取鬧。”
既說開了,便說個透徹。縭寧緊咬著唇,抑製著顫抖:“那麼,我要你從今後不再碰她們,你能做到嗎?”
胤禎沉默。他的熱情漸漸褪去,縭寧的心也漸漸冷了下去。她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無論多麼淒涼,都無人看見,隻有她清泠的聲音在黑夜中震顫:“這就是我想要的。我說過,你給不了我……”縭寧輕掙開他的手,離他遠遠的蜷在角落。
後來幾天裏非常清靜,不但探望的人絕了跡,有別府裏、及宮裏來人,大概都被胤禎擋了去,隻派了他身邊的太鑒來問個訊,大都由小墨回答。胤禎極少來,來了,也隻是平常的問候。縭寧對他有問有答,倒比冷戰時拒人於千裏好了許多。兩人都絕口不提那晚的話,縭寧有時真覺得那不過是她一個情緒混亂的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