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蟲子嚇暈的第66天早晨,石蘭終於出現在紫禁城,原因是德妃抱恙。她第一個碰見的是與她無冤無仇的胤祿,但基於石蘭出糗之後的心理,總懷疑每個人都在暗中笑話。所以盡管十歲的小阿哥禮儀周全,恭恭敬敬地稱她四嫂,石蘭卻冷冷地瞪著他。他身後還有個三四歲的小阿哥,由嬤嬤太監拱衛著。石蘭並不認識,估計這麼小的孩子還不會笑話人,便不去理會。依然瞪著胤祿,瞪得小胤祿心裏直發毛,恨不得立馬腳底抹油。然後看見給康熙請安回來、打算往長chun宮去的胤祥。
“十三哥!”胤祿發現這位哥哥不僅僅是偶像,簡直還是救苦救難的神明了。
胤祥本能地回頭,見到石蘭連忙跑了過來,笑道:“嫂子也去給娘娘請安吧?”對一旁的兩個幼弟卻隻隨意點了點頭,又滿麵笑容地望向四側福晉。
胤祿怎麼看,怎麼覺得十三哥的神態竟有點諂媚,這讓胤祿心裏的“偶像”打了折扣。不過,十三哥的笑容雖無比燦爛,但他怎麼覺得那挺像苦笑呢?
石蘭倒沒有用瞪胤祿的眼光瞪胤祥,她隻是點了點頭。胤祥又說:“四哥與十四弟都已過去了。”石蘭又點點頭。
“嗯,這個,四哥他知道了吧……沒反對麼……”胤祥試探地問。石蘭皺眉冷冷瞧了眼胤祥,他尷尬地笑笑,住了口。胤祿莫名其妙地望望十三阿哥,又望望四側福晉。
再然後,石蘭的冤家對頭出現了。胤誐同著八阿哥、九阿哥給皇父請安後,本是打算出宮的,一見到石蘭,立即兩眼放光,高聲嚷道:“喲,這不是小四嫂嗎?好久不見了啊。嫂子的病好了?”嚷得所有人都瞧向這邊。他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胤禩和胤禟便也隻好跟著。幾個兄弟互相見禮。
胤誐笑嘻嘻地道:“今天天氣真不錯,陽光燦爛,適合出遊。此刻靜明園裏風景肯定美得很。小嫂子要不要去瞧瞧啊?”石蘭隻是冷冷看他走近,沒出聲。
胤祿瞧瞧十阿哥,又瞧瞧石蘭,她臉上泛起淡淡的好似羞怯的紅色,兩眼動也不動地盯著胤誐。站在兩人中間的胤祿下意識倒退幾步。石蘭卻出乎意料的平靜,臉上的紅暈也褪去了。她隻是不涼不熱地說:“我不像十阿哥這麼閑,你既覺適合出遊就自個兒出遊好了。”
“四哥府上種著不少樹木,嫂子可要當心了!不過四哥這麼體貼小嫂子,說不定會將府裏的樹都砍了,以免有什麼小蟲子嚇到嫂子。八哥九哥,你們說是不是?那日四哥的著急樣,大家都是看到了的!”胤誐意猶未盡,繼續嘲笑。然後他大概覺得自己挺幽默,先大笑起來。卻沒人跟著笑出聲。隻見眾人表情各異,怪異的目光在他與石蘭間逡巡,因為石蘭的兩隻眼睛眨也不眨,正狠狠地盯著胤誐。不知是不是出於自己的想象,胤祿甚至聽到了咬牙切齒的聲音。
胤誐卻毫不理會,獨自笑竟也這樣開心,胤祿覺得這位十哥也值得敬佩了。胤誐忽看向胤祥,好像剛發現他在這兒似的。“十三弟,這段時間好忙啊,除了在宮裏能見到你,一下了朝就瞧不見你人影。是不是有了什麼豔遇啊?”
胤祥一怔,接著尷尬地望望石蘭,苦笑道:“十哥說笑了。”
石蘭收回目光,說:“十阿哥倒挺會自說自笑,這麼好的口才不去說相聲真是浪費了。各位請繼續欣賞,恕我不奉陪了。”說完自顧走了。
眾人自不懂“說相聲”是什麼意思,但猜來肯定不是什麼好話,特別是“繼續欣賞”這句,讓胤誐感覺自己像是耍戲的。胤誐僵了笑容,瞧著石蘭沿擺滿盆栽的走廊遠去,突然喊道:“呀!那株鳳尾竹上綠綠的是什麼在動?!”石蘭一驚,側退一步轉頭驚惶地瞧去,隨即發現上當,呆了片刻,頭也不回地走了。胤誐又狂笑起來。直到石蘭的背影轉過一道門看不見了,他還在“哧哧”地笑。
胤禩胤禟搖頭歎氣,胤祥有些憐憫地望著十阿哥——估計他是平時受石蘭的氣受多了,才有今日的得意忘形。忽一個奶聲奶氣的的童音叫道:“十哥!”胤誐轉頭,卻是那位小阿哥。他睜著烏溜溜的眼睛,臉色猶帶驚怕,說:“那位就傳說裏的四側福晉麼?剛剛就這樣看著十哥,那眼神真是瘮人!十哥不要再惹她了!要小心——”
胤誐怪叫著打斷道:“你一個奶娃娃學大人樣說的是什麼話?小十八!我瞧你是被大太陽曬昏了!既然害怕還不回去躲一邊去?我小心?我要小心什麼?小心那個連毛毛蟲都怕的丫頭?別讓人聽了笑話!”他大聲嚷嚷著,十八阿哥被訓得懵懵的,由太監內侍們簇擁著走了。胤禩胤禟也勸走了胤誐。胤祿愣愣地瞧他們遠去,下意思自言自語道:“十八弟說的是真的呀……那四嫂子的眼神讓我心裏直發毛呢……”
“誰說不是呢?”
胤祿一怔,仰望這位深受皇父寵愛的十三哥,他一向是意氣風發英氣勃勃的,此時臉上卻露出苦笑。
石蘭在長chun宮向德妃問安時遇見了縭寧,因德妃神情倦怠,兩人坐了一會便告退,約著一同出了神武門,問些別來的話。還未說幾句,四貝勒府的鄭平遠遠等候著,見石蘭的馬車出來,躬身行禮,說:“四爺讓側福晉過去。”
石蘭一怔:“去哪?”掀簾隨鄭平示意的方向看去,一乘轎子停在轉角處。石蘭皺眉,不由瞧了眼縭寧。縭寧朝她眨了眨眼,離了石蘭的馬車,笑著自顧去了。她笑得曖mei,石蘭有些窘迫,心下猶豫,鄭平卻已命車夫調轉了方向。
片刻後馬車停下,胤禛登上了車,隨即吩咐道:“回府。”馬車外高福便大聲道:“回府!”頓時前呼後擁,馬車先是一陣晃動,接著沿寬闊的街道朝安定門方向平穩地駛去。
石蘭一怔:“你——”胤禛瞅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神色間淡淡的,注視著車簾。
馬車快速前行,石蘭愣了一會,掀開車簾,彎身探頭,叫道:“停下——”胤禛一把將她扯了回來,眉頭緊皺,說:“你這是什麼樣子?這裏是大街上,還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石蘭瞪著他道:“我幾時說要回府裏了?”
胤禛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微微不悅道:“你已在莊子裏住了一個多月了,還想住多久?”
石蘭道:“住到不想住為止!”說著又想掀簾命車停下。
胤禛道:“那莊園裏有什麼好?你住著不肯回來?”
“附近有個莊園是十三府的,十三福晉也住那兒呢,她人很好,我們很談得來。”
胤禛似笑非笑:“與十三福晉談得來?那十三弟呢?”
石蘭一怔,道:“他跟你告狀了?”
“告狀?”胤禛一呆,接著笑了起來,“這還需十三弟說麼?”石蘭一想也是,莊園是他的,裏麵的人也都是他的人,自己都住了這麼久,他若連這也不知道,那也太遜了。
石蘭側頭瞧著他,猜測他在想什麼——卻瞧不出來。“你不會是生氣了吧?”胤禛注視著她不語,神色依然淡淡的。石蘭轉過了頭,放棄揣測。車廂裏沉默下來。石蘭又覺得一陣陣壓抑。她打定了主意不出聲,跟他比沉默是比不過的,所以石蘭有意讓自己想些事情。自始自終,石蘭都感到那刺人的目光一直未離開自己身上,但她極力忽略——青兒不知準備了什麼吃的等著自己、莊頭老烏家的兒子與十三福晉的小丫頭叫盞兒的不知如何了、又琢磨那個計劃怎樣才能成功……
“為什麼要找十三弟?”胤禛終於出聲。
“啊?”已經半出神的石蘭故意裝傻。胤禛冷冷瞧著她。
“你問的是為什麼要找他學射箭是嗎?”石蘭明知故問,見胤禛皺起了眉,眼裏隱隱泛起怒意,忙道:“因為他的騎射在你們兄弟中是出類拔萃的,我不找他難道找十四阿哥那個小鬼?他一見我便沒好臉色,又與十阿哥走得近!”
胤禛“哼”了一聲,道:“你學了一個月的騎射就想贏十弟,也未免太天真了。”
石蘭惱道:“這你不用管!——就知道你會打擊我!哼,我若贏不了他我就不姓石!”
胤禛道:“你本就不姓石!”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正咬牙切齒的石蘭不禁一呆,脫口問:“我不姓石姓什麼?”隨即想起是姓“瓜爾佳”,便道:“不管是姓石還是姓瓜爾佳,反正我一定會贏!”
“你也不姓瓜爾佳!”石蘭有些茫然,他嘴角掛絲調笑,淡淡道,“你姓愛新覺羅!——你嫁了我,難道不跟我姓?”石蘭瞠目不知所對。
“為什麼找十三弟?”他話鋒一轉又問。
“啊?”這次石蘭不是裝傻,確實是因他話題轉換太快,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問你為什麼找十三弟學射箭。”胤禛臉上沉沉的,剛才的笑意早不見了蹤影。石蘭眨了眨眼睛——都道女人臉三月天,他倒好,比女人更變化無常。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石蘭不解地瞧著他。胤禛似乎更生氣了。石蘭忽然明白過來,心底有一縷喜悅慢慢漾開。她托腮瞧著對麵的胤禛,眼裏忍不住笑意盈盈。他的臉色更沉了,眉頭皺得死緊。石蘭忽伸手撫向他的額頭。
“你幹什麼?”胤禛拉下她的手。石蘭道:“你幹麼老愛皺眉頭?”
胤禛一呆:“什麼?”石蘭不答,卻從座位上滑下,湊近他膝邊仰望他,固執地又用手去撫他的額頭。胤禛隻得又拉開她的手。“你——”忽馬車一個顛簸,石蘭本就是半蹲的,雙手又被他握住了,一晃下身軀難以平衡,雖因胤禛扶住了沒摔倒,下巴還是磕在他膝蓋上,疼得她齜牙咧嘴。胤禛有些好笑,將她攬入懷裏,替她揉著下巴問:“很疼嗎?”石蘭怒道:“搞什麼——”忽覺馬車不動了,原來馬車已停在了府裏儀門外的甬道上。高福在外說:“請四爺和石福晉下車。”胤禛鬆開石蘭,“嗯”了一聲,便有人打起了車簾。石蘭不動,胤禛瞧了她一眼,彎腰欲出。石蘭忽扯住他的袖子,道:“你不肯的。”胤禛一頓,車廂窄矮,他便又坐回去,聽她繼續道:“你那麼忙,怎會有時間教我?”
胤禛“哼”一聲又欲下車。石蘭使力扯住他的手臂,兀自說:“我若請求你教我,你肯定不會答應!”
胤禛無法下車,順口道:“你沒問,又怎知我不會答應?”話音一落,石蘭馬上接著道:“這麼說,你是肯教我騎射的了?而不是板起了臉、皺著眉頭說‘不行,不成規矩’什麼的?”她搖了搖頭,又說,“我才不信哩。”
胤禛聞言氣笑不得,忍不住皺眉:“你知道自己沒規矩,還算有藥可救!——下車吧。”說著一挪腳步打算跨出車廂。忽覺石蘭已靠在自己身上,秀眉微蹙,道:“你又皺眉了!”說著手又已撫上他的額頭。胤禛忙拉開她的手,往車簾外看去,車簾卻已放下,車外不聞人語。一時間,胤禛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回頭,卻見石蘭膩在他身上,臉靠得極近,眸子裏亮晶晶的,嘴角含笑。
“你——”他有些生氣,石蘭卻攔了他的話道:“你肯答應才怪!我若向你要求,你第一句話肯定是‘不行’,然後就是一通訓斥,說不定再找個借口不許我出府——我說得對不對?”她大約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胤禛見她糾纏不休,板起了臉道:“你知道就好!”卻也僅止於此——石蘭軟語溫存,他再無法拉下臉來訓斥。
石蘭很失望,撇撇嘴,離了他身體,不高興地說:“就知道你會這樣!幸好我也不稀罕你教我。——你肯教,我還不愛學呢!沒的整天被你罵個幾遍。胤祥就好得很,我讓他往東,他決不敢往西!”
估計聽了這話,沒幾個做丈夫的心裏會舒服。胤禛沉下了臉。石蘭脫口叫了十三阿哥的名字,他隻覺十分刺耳,卻也沒情緒教訓她了——或者說他簡直想不出自己該拿出什麼反應來。
他注視她半晌,才冷冷說:“十三弟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以後不許再去煩他。”說完掀簾下車。下人們離馬車遠遠的,見此忙都跑了過來伺候。本來他們都相互交換會意曖mei的笑容,此時見主子臉色不好,一個個都垂下頭屏聲靜氣。
胤禛剛站穩,一名小廝猶跪在地上等候側福晉下車,卻見石蘭“呼”的拉開簾子,從車上一躍而下,未等仆婦們跟上,她已揚長而去,頭也不回。胤禛臉色鐵青,冷冷吩咐,沒他的允許,不準側福晉出門。一眾太監、小廝、丫頭仆婦俱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沒多久,四爺與側福晉石氏同車而回,側福晉毫無規矩,使手段媚惑糾纏,卻惹四爺發怒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合府上下,嫉妒者有之,鄙夷者有之,慶幸者有之,冷眼旁觀者有之。
石蘭卻根本不管這些。她氣衝衝回到宜蘭園,本來隨她住在莊子裏的青兒與紫瓔都已回府了,自是胤禛命她們回來的。石蘭更是惱怒,晚飯也吃不下,第二天氣還不消,天又熱,索性又餓了一天。到了暮色降臨,她在院子裏乘涼,實在餓得狠了,紫瓔又好說歹說,便吃了些蓮子羹——她不甚愛甜食,隻吃了半碗便推開了。倒是被勾起了食欲,想吃點鹹的,卻又不願開口。隻有青兒知道她的脾氣,早早吩咐廚房準備些鹹點心。
青兒的傷已完全好了,她一向畏懼四貝勒,又吃了這麼個大苦頭,行事謹慎了些,但本性難移,又跟了石蘭這樣的主子,大約謹慎不了多久。這時,廚房蒸好了點心送來,青兒便說:“這是小姐愛吃的餡餅,快吃些吧。”石蘭瞧了瞧冒著熱氣的點心,一陣陣香氣衝入鼻端,的確誘人。不過,她心裏堵著氣不願吃。青兒遞過筷子說:“小姐這是何苦?白白餓壞了,到時沒力氣射箭,又怎麼能贏呢?”石蘭一聽很對,便接過筷子,挾了一個開始吃。
青兒見她吃得香甜,忍不住笑道:“今晚吃飽了,明天又可以賭氣不吃飯,四爺遲早會知道,知道了一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