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常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
怨春不語,算隻有殷勤,畫簷蛛綱,盡日惹風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四月了。宜蘭園依然是禁足之所。
石蘭倚在窗前,看日升日落,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一一理清。
今日,她望著園子裏春花漸凋,而樹葉濃密,腦裏居然冒出初中時學的詞來,她譏諷地笑了。
但不可否認,這詞倒真有些應景。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隻能說陳阿嬌太過天真,竟以為一曲詞賦能換得劉徹回心轉意,卻忘了那是一顆帝王心!何況,就算劉徹肯回頭,這乞憐來的恩寵怎能長久?陳阿嬌能夠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忍氣吞聲嗎?如若不能,結局還是一樣。
可若是真心呢?是否還值得珍惜、值得為之舍棄一切?
她心裏突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如果他能夠跟她站在一起,共同……
石蘭發出一聲短促的嘲笑,抬頭仰望窗外狹窄的天空。
之前的一場場風波,隻是前奏,她隱隱期待風雨的來臨,將所有暗昧隱晦的、牽扯不清的東西一舉摧毀,從此了無牽掛。
“小姐!”
“主子!”
青兒與紫瓔跑了進來,臉帶驚惶急怒之色。
石蘭問:“什麼事?”
青兒指著門,結巴道:“她——她們竟然要搜、搜查——”
無需青兒再說,石蘭看見門口湧進一群人,為首的是李氏,然後是上次被石蘭掌嘴的兩個女人;再後麵是幾個丫環仆婦。
李氏說:“打擾妹妹了。因這兩天外頭不太清淨,怕有什麼違禁物品流入府裏,福晉便命人有府裏查查,也是防患未然之意。”
青兒忍不住說:“那為何不風你們去別處?就查了這裏?分明——”
“青兒!”石蘭抬手阻止了青兒,徑到一旁坐下,倒了杯茶啜著,淡淡說:“讓她們查。”
李氏有些尷尬,說道:“查了這裏,自然還要去別處的。”
石蘭不理,也不讓坐,李氏臉上便掛不住了,示意她帶來的人開始搜查。
石蘭便如一個局外人,眼看著箱櫃裏的東西一件件被翻出來,又胡亂塞回去,她全無怒色。青兒想說什麼,也被她阻止了。
過了盞茶功夫,兩個女人之一走到李氏身邊耳語幾句,李氏便出去了,那個女人也隨出去,卻又回頭望了望石蘭及青兒,臉露得意惡毒的光芒。
石蘭不動聲色。
一會,李氏進來,石蘭淡淡問:“搜完了?”
李氏道:“查完了。但有幾樣東——”
石蘭揚聲打斷道:“青兒,拿水洗地!”
青兒一愣,隨即大聲應道:“是!”真個拿了水桶、拖把進來,衝李氏等人道:“各位挪挪腳罷。”
李氏臉上變色,再說不出場麵話,一甩手出了屋子。卻聽石蘭的聲音在說:“紫瓔,將這些人碰過的東西都扔到外麵去。”
李氏當沒聽見,出了宜蘭園,徑直往上房行去。
房裏被搜過的東西可不少,等紫瓔指揮宜蘭園諸人執行了石蘭的命令,屋裏刹時空空蕩蕩。
石蘭笑道:“看來她們搜得還不是很徹底,為何沒將我的床也搜搜?否則,我今晚大約得睡到屋頂上賞星星月亮去了。”
青兒卻笑不出來,擔心地道:“小姐,看剛才她們的形狀,好像搜到什麼了。會不會……”
“急什麼?真真假假,栽贓嫁禍,遲早會知道的。”
剛說著,紫瓔進來道:“蘭主子,上房來了人,說福晉讓您過去一下。”
石蘭便回頭朝青兒笑道:“這不來了?”因青兒一臉憂色,就輕拍了拍她的臉,安慰道:“沒事的。”
石蘭跟著來傳話的人出了宜蘭園,心裏倒真是十分平靜。她存心想看看這戲是怎樣一步步演下去的。
門口的丫環打起簾子,石蘭緩步而入。
李氏年氏侍立一旁。參予搜查的兩個女人也在,垂頭彎腰,謙卑得不能再謙卑,卻又偷偷打量石蘭,目光裏滿是不懷好意的興奮。
石蘭目視前方,眼角也不看她們一眼,徑從她們跟前走過。
那拉氏坐在炕上,研究著炕桌上一件什麼東西。石蘭瞥了一眼,隻隱約瞧見一角明黃,因被茶杯遮住,看不清是何物。
石蘭靜靜站著,既叫了她來,自然遲早要讓她知道的,她又何必費心去猜測。
那拉氏稍稍抬起頭,隻用眼角瞄著石蘭,臉依舊朝向炕桌上的物事,手指輕拈起一角,緩緩吐聲:“這,是什麼?”
石蘭眉峰一挑,嘴角微揚,她輕咳了聲,掩飾住想笑的衝動,鼻子裏還是發出了聲音,很難形容是“哼”還是“嗤”。
那拉氏沉了臉,終於將尊貴的頭顱轉了方向,麵對石蘭,冷冷責問:“為什麼不回答?”
石蘭笑了。她忍不住邊笑邊說:“那麻煩福晉您將茶杯移移,我沒透視的本領,瞧不見您意指何物。”
那拉氏眉頭皺起,冷冷盯著她。
石蘭又想笑了。這裏的人似乎都愛皺眉,動不動就是眉心一蹙,莫不是以為這樣就能嚇到別人?
那拉氏盯了她一會,方示意一旁的丫環將炕桌上的物事給石蘭過目。
那物事放在托盤裏,那拉氏的丫環便連著托盤捧到石蘭麵前——她的姿勢尚算恭敬,可臉上卻帶著掩飾不住的輕蔑與厭憎。
一個因罪被奪封號的人,本不該這樣高傲無禮的,何況是麵對著尊貴的四福晉。
石蘭掃了眼那丫環的神色,臉上微笑不減,伸手去拿托盤裏的物事。她眼簾一垂,看清托盤裏的物事,神情突然凝固,忽有人說:“四爺來了。”石蘭的手指剛觸到那明黃的物事,便如被火炙般猛地縮回。
“咣啷!”
也不知是石蘭碰翻、還是那丫環手顫不穩,銀製托盤掉在地上,磞了幾下,發出響亮的聲音。托盤裏的東西落在地上,卻是未繡完的一塊絲緞,還繃在竹繃上,上麵連著針。明黃的顏色,在青色地板上是如此顯眼。
那拉氏、年氏、李氏等人早已請下安去。屋裏的丫環仆婦跪了一地。石蘭卻站著動也不動。
胤禛一步步走近,絲緞就落在他著黑色朝靴的腳邊。他垂眼看著那片刺眼的明黃。
石蘭也垂眼看著。她不願看,目光卻似被膠住了,費了勁想挪,卻挪不開。她太高估自己了。她本在局中,又怎能做得成一個旁觀者?
那抹明黃躺在地上,就這樣嘲笑著她,將她的平靜一舉打碎!
胤禛似沒有看到石蘭的鶴立雞群,隻盯著地上的物事。
早有人將托盤並絲緞揀起,雙手捧著,呈給胤禛。
胤禛伸手拿起盤中之物,展開瞧著。明黃緞麵上,用紅黑二色絲線繡著奇形怪狀的圖案。繡工拙劣稚嫩,針腳彎扭散亂,紅線繡成的圖案圓不像圓,方不成方,卻像兩個疊在一起的雞心,而且還是畸形的雞心。但其中一個雞心正中,赫然繡著他的名諱:一個“禛”字!而另一個雞心中卻隻繡著兩點一橫,大約是沒繡完的什麼字。這些雖然奇怪,但讓人覺得可怖的是,那黑色的絲線繡成的,竟是利箭的形狀,雖繡彎了,但箭簇、箭身、箭尾分明,竟貫穿了兩個心形圖案!
胤禛問:“這是什麼?”
那拉氏說:“我也不知,正問著,爺便來了。”
胤禛又問:“哪來的?”
那拉氏示意參予搜查的人回話。
那個搜到絲緞的女人忙趨前,畢恭畢敬道:“回四爺,這是在宜蘭園裏見到的。奴才一看就是不吉的東西,像是用來邪魘作法的。所以就拿了來給福晉過目。”
原來那兩個被石蘭掌過嘴的人是那拉氏的陪房,一姓王、一姓林,都是有頭有臉的執事媳婦,那日卻在石蘭手上栽了——這也罷了,不想又被青兒打了臉,她們豈有不恨的?因而一意希望石蘭出事。此時見石蘭神色大變,便以為得意,趁機報複。
胤禛默了一會,將東西扔回盤中,徑坐到炕桌邊。那拉氏將石蘭這事暫且丟開,先吩咐丫環們先端來參湯奉給胤禛。諸人都圍著一家之主有條不紊地忙碌。
石蘭孤零零站著,目光盯著空空的地板。可那塊絲緞卻好似依然躺在地板上。她想逃離,雙腳似被釘子釘住了,隻能任由諷刺漫天蓋地將她淹沒。
那拉氏問:“這是誰繡的?繡來作甚?”
石蘭心中冷一陣熱一陣,耳邊嗡嗡作響。她努力抬起頭,凝視著那拉氏說:“這自然是我繡的。至於用途,剛才那位管事的不是說了麼。”
那拉氏道:“我問的是含意。”
石蘭微笑起來。她輕笑著道:“福晉這麼聰明,難道竟連這也看不出來?要來問我?——那紅的是心,黑的是箭,自然是利箭穿心哪!”
那拉氏攥緊了炕桌一角,青白了臉費力道:“你、你竟敢詛咒四爺?”
石蘭看著那拉氏,笑不可抑。忽胤禛清冷的聲音插進來:“那這兩點一橫又是什麼?”
石蘭笑聲一收,終於看向胤禛。她打算像凝視那拉氏般凝視他,可一觸他的目光,那可惡的絲緞突又浮現在眼前,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假裝的淡漠,譏嘲她的可笑,踐踏著她的自尊!
……兩點一橫,嗬,兩點一橫……
石蘭別開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咬牙笑道:“這還用問麼?誰的名字是兩點一橫開頭,我咒的就是誰!”
胤禛臉色一沉。幾個丫環倒抽冷氣,定力差點的忍不住出聲:“福晉……”原來那拉氏名中有個“羕”字,正是兩點一橫開頭。
那拉氏倒平靜下來,不若剛才那樣驚怒。她道:“我卻不信,這麼個死東西會起什麼作用。可怖的倒是這種心腸!”
石蘭依然笑著:“那是因為我還沒繡完,還沒作法呢!”
“你——”那拉氏嘴上說不信,心裏卻極其忌諱,見石蘭如此說,她忍不住想站起。
胤禛卻已離座而起,抓起明黃絲緞往石蘭跟前一拋,冷冷道:“那你就帶回這撈什子慢慢折騰吧,看看能不能如你所願!”
那拉氏、年氏、李氏等人都是一驚。
石蘭垂眼看著那抹明黃。她不願碰觸,卻還是緩緩蹲下身拾起,拆開竹繃,猛然雙手一分,將絲緞撕成了兩半!
堅韌的細絲在石蘭手指勒出血痕,連在絲緞上的尖針,更在她掌心劃了道傷口,血珠沁出,在明黃中染了幾印血色。
石蘭凝視著那鮮豔的血色,淡淡說:“它被玷汙了,不再靈了!”手一揚,絲緞緩緩飄舞著落地,石蘭轉身離去。
胤禛眼看著她離去,眼看著絲緞緩緩落地,那抹血印如此鮮豔,他隻覺心中刺疼了下,令他的憤怒化為烏有。
那拉氏想命人阻止石蘭,忽瞥見胤禛的神情,她硬生生忍住。李氏與年氏隨著胤禛的目光,也凝視著地上撕成兩半的絲緞,各想各的心事。
石蘭出了上房,被明亮的陽光一照,有些暈眩。她本能地掩飾自己的虛弱。她的虛弱,隻會惹來幸災樂禍的嘲笑。她腳下虛浮,全憑著一股傲氣,支撐著,慢慢走回宜蘭園。
等候在園門口的青兒一見到她,驚道:“小姐,您怎麼了?臉色怎這麼差?是不是福晉她們——”
石蘭搖了搖頭,想說話,但胸腹間一陣翻騰,暈眩的感覺更厲害了。青兒見狀,連忙扶著她進屋裏坐下,又端了杯茶來。
石蘭喝了口熱茶,頭重腳輕的感覺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