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以這樣決絕的方式贏了他。
她沒有一句解釋,任各種各樣的罪名安到她頭上,任他們之間的誤會越來越深……
她讓他的恨無處著落,就算他有一百種讓她屈服的辦法也沒用了……
胤禛幾乎被這劇烈的痛悔壓倒,隻是虛軟地造著樹幹,眼神空洞。
“……死丫頭,還敢頂嘴?等會回了福晉,看你還頂不頂嘴!”
突兀響起的責罵聲驚醒了胤禛。
“啪啪”幾響,似乎誰挨了巴掌。
胤禛抬頭,卻沒看到人影。聲音像是那邊亭子後傳來的。他沒有動。
“跟我去見福晉!竟敢在此擺弄妖孽之物!”
一個年輕的女子聲音分辯:“這隻是花,怎麼是妖孽之物?”
“你!我不跟你多說,跟我見福晉去!”
然後,一個婆子跟個丫環拉拉扯扯行來。猛然瞧見胤禛,連忙爬下行禮。那個丫環卻是紫瓔。
“吵什麼?”胤禛問。他神色淡漠,語氣寒冷。
紫瓔低著頭,身軀微微發顫。
“回四爺,四爺曾下令將這裏重新翻修,把舊物都銷毀的。但這丫頭竟罔顧命令,私自留了這花枝打算栽種。”說著那婆子雙手捧上一段綠蔭蔭的淩霄花藤。
“是嗎?”
“四爺,不會錯的。奴才經常看見這丫頭往這裏轉悠,鬼鬼祟祟的肯定學她以前的主子幹些見不得——!”
“你別侮辱蘭主子!”紫瓔喊道。
那婆子吃了一驚,叫道:“反了反了!四爺您瞧,這丫頭還主子長主子短的——”
“滾。”胤禛道。他的聲音低微,自齒縫裏逸出,飄飄悠悠,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陰寒,就像是從幽暗的無底深淵漏向地表的陰冥之氣。
那婆子一愣,還在多嘴:“但是這個丫環——”
胤禛眼神冰寒,朝立在不遠處的高福微睨一眼。高福打個寒噤,一句不敢多言,急急招了兩人,將猶不知大禍臨頭的婆子帶了下去。
“你幾時來的?”胤禛問。
“回四爺,奴才是聽到這邊的聲音才找來的。書房裏——”忽見胤禛仰頭望向天空,並沒聽他的回答,高福便住了口。
“你打算……將這淩霄栽到哪去?”胤禛問。他依然望著頭頂枝葉橫生的銀杏樹,神色淡漠,語氣飄忽難辯。
紫瓔跪在地上等待著處罰,聞言回道:“奴婢想找塊開闊的空地再栽種。”
“空地?沒有依附,這淩霄怎麼成長?”
“回四爺,曾聽主子說,淩霄花不同於一些寄生植物,它攀附牆垣,是為了增添風景;而若依傍大樹,則與大樹互依互榮,絕不離棄。淩霄花本來就能自立長成,並不是非要大樹高牆不可……”忽覺一道目光緊盯著自己,紫瓔驚懼下連忙噤聲。
胤禛死盯著紫瓔,好一會,急促的呼吸才緩緩平複。他點點頭,說:“是了。《曲洧舊聞》一書記載,宋朝有個姓鄭的人住在洛陽,他家園圃裏有一株淩霄,無所依附,挺然自立,歲久便成大樹,高達數丈……”他嘴角微微揚起,好似在笑,眼中卻毫無笑意。
紫瓔道:“是啊!當時,青兒姐姐不信,蘭主子還親自找了書來,指著某一段對青兒姐姐說,‘別不服氣了,書上都記載著有的……’”
“她會看這種書?她識幾個字?”
“有段時間,主子找了好多書來看,各種各樣都有,奴婢也不認得。主子起初好像是看不明白,常常抱怨‘繁體豎排’什麼的,後來就看明白了,偶而講給我們聽。”
“她自己看懂的?沒有請教別人?”
紫瓔搖搖頭,低聲說:“那時蘭主子被四爺禁足啦,想請教也無從請教。”胤禛目光一緊。高福心中吃驚,但紫瓔低著頭,他想打眼色也無用。
紫瓔自顧說:“何況,主子聰明智慧,又何須請教別人?蘭主子懂的事可多了,偶而講些事,都是奴婢們聞所未聞的。就說那淩霄花,蘭主子還告訴奴婢一個故事,說的是瘦西湖畔,一棵屢經戰火、生自唐代的古銀杏樹……”
紫瓔抬起頭,幽幽望著高大的銀杏,不再說話。
……在瘦西湖畔,有一棵生自唐代的古銀杏樹,曆經戰火,又被雷電攔腰擊中,隻剩下根係和光禿禿的樹幹,銀杏樹依然頑強地活著,但已失去了美麗與價值。有一天,在銀杏的身旁長出了一棵淩霄,將自己的根與銀杏的根緊緊扭結在一起,又從銀杏樹幹中心蜿蜒穿過,攀緣出藤纏樹,樹抱藤的婀娜風姿。抵達樹幹頂端後,淩霄方才生枝、發芽、繁衍、展伸,最終塑造出綠影婆娑的巨大華冠。遠遠望去,它們仍是一棵茂盛的樹,春至夏來,開放出似錦的紅花,美麗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