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市葑門內,帶城橋東的蘇州織造署和織造局,是以明朝周奎故宅改建的,占地約60畝,粲然可觀。織造署往西是康熙二十三年建造的行宮,亭閣軒敞,廊廡蜿蜒,翠竹碧梧交蔭於庭,雖是六月天時,但身處其間,並不覺炎熱。
此時,竹林小徑間緩緩行來一位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劍眉朗目,風姿翩翩,隻是眼瞼微垂,眉心微蹙,顯得神情有些悒鬱。他走出小徑盡頭的月洞門,門邊兩名身著黃馬褂的侍衛一齊躬身行禮。那名青年淡淡說了聲:“起喀。”便繼續往織造署花園的側門行去。一名侍衛問:“十三爺這是往哪去?”
“怎麼?盤問爺的行蹤啊?不放心的話盡管派人盯著。”
那名侍衛連說不敢,眼睜睜看著他揚長而去。
這人正是胤祥,曾因四十七年廢太子時被牽連圈禁一年多,在四十八年過年前才被放出來。能得到康熙寬赦的原因,主要是因為時節寒冷,他的膝蓋得了病,一度十分嚴重,連靜靜躺著也無法安生,更遑論直立行走。雍親王得知情況,本著骨肉親情,上折子請求皇父赦免。三阿哥八阿哥等知道了,自也不甘落後,紛紛也為胤祥求情,就言辭懇切來說,比之胤禛的折子更顯顧念兄弟之情了。在諸阿哥的保奏下,胤祥終於被放了出來。但四十九年正月,康熙給三阿哥及胤祥的請安折子裏卻寫了“胤祥絕非勤學忠孝之人,若不嚴加看管,必將生事”等語。不忠不孝是何等巨大的罪名,可以想象胤祥當時羞愧無地的心情。
而此次康熙帝南巡帶他前來,卻是防範之意多於喜愛了,胤祥心中明白,自是痛苦難言。何況同行的還有太子、誠親王胤祉、八貝勒胤禩、九貝子胤禟四人。
幸好還有四哥。若沒有四哥,這一路上更加難熬。隻是數日前奉旨去浙江一帶公幹,還沒回來。
胤祥清晰記得他剛放出來到四哥府裏去,四哥迎他到園裏時那又欣喜又激動卻又努力克製的神情。那時他的腿疾未愈,走路時身影微跛,四哥一見竟差點掉淚。誰能想象得到素來嚴苛冷麵的四阿哥竟會為弟弟的一點腿疾悲痛難抑?八阿哥雖然關心溢於言表,胤祥卻感覺不到誠意——那是當然的了,四哥、他自己,與八哥九哥之間早有分歧,至今更是半公開化的政見不和了。隻是八貝勒向以賢著稱,對待弟弟卻也不過如此,由此看出,他平日的笑臉迎人俱是虛假罷了。
所以四哥的愧疚是沒必要的。觸怒康熙的那幾樁事本是出自兩人一致的主意,但一人被圈禁總好過兩人被圈禁,所以他承擔了全部罪名。四十二年索額圖倒台,等於斷了太子的左膀右臂,也許正因這事,引起了八阿哥一黨的警覺,所以才借著廢太子事件將自己打壓得萬劫不覆!也將自己的妄想一並打滅。
妄想……
對常人來說,皇位自是遙不可及,但龍子鳳孫天璜貴胄,離那天下唯一的位子隻是一步之遙,隻能怪得這些精明的兄弟們要明爭暗鬥、各顯神通?
而他呢?才華不遜於任何兄弟,又深受皇父寵愛,身在此漩渦中,而那壓在頭上的太子的才具並不足以讓兄弟們心服,又怎能不存些想念?
胤祥微微苦笑。
隻可歎四哥空有滿腔抱負,卻不得不作出無爭的樣子。
胤祥自顧走著,並不理會跟在他身後的侍衛。這兩名侍衛說好聽點是保護,說難聽些就是監視了。
“絕非勤學忠孝之人……皇阿瑪……”胤祥心裏掠過康熙的評語,不禁感到一種椎心之痛。
“喂,這是大門口,你別老站在這裏!”
胤祥一怔,眼前站了名大漢,原來他兀自出神,卻是正對著人家的大門。胤祥抬頭望了望,隻見高高的清水磚砌牆門的正門上方,有磚雕貼金的隸書門額“拙政園”三字。
胤祥想:“原來是拙政園。據說這拙政園設計時有號稱詩書畫三絕的文徵明參與,其布局設計、花木園藝、建築雕塑俱有獨到之處。不過園子雖好卻幾易主人,吳三桂的女兒女婿就曾住過這園子。現在卻是江寧織造曹寅的家眷住著。我朝絲織織造,隻在北京、江寧、蘇州、杭州4處,他曹家就占了三處:江寧織造為曹寅,蘇州織造李煦是曹寅的內兄,杭州織造孫文成是曹寅母係親屬——嘿,江南一帶,這曹家也算權勢薰天了。隻不知能煊赫幾時?這庭園……”
忽有人歎道:“這拙政園果然美侖美奐!現在是私人園林不可觀瞻,但幾百年後的尋常百姓——”似乎感覺到胤祥的注視,那人轉過頭來,縮口不語。
胤祥微微一笑,順著他的語意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