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至1-2(1 / 3)

第一章1-1

太陽落山之前我又去看了看我的玉米地。瓦藍的天空已經捕捉到了蒲公英的輕盈與空靈,竭力使自己鋪展得爽朗幹淨,陽光也綻放得如同姑娘的微笑一樣窩心。

遼闊的田野裏隻剩下我的一片玉米還頑強地站立在蒼穹之下,巋然不動。在晚風的驚羨中,我的玉米意氣風發,颯颯作響,仿佛他們就是這片土地裏最後的一支軍隊!

一隻野雞在不遠處悠閑自得地踱著方步,嘲笑剛剛禿頂的田野長得比自己還要黑。不一會兒它就注意到了我和我的軍隊,我和我的軍隊都保持著秋天一樣的平和,但卻散發出不可遏止的威儀。

野雞害怕了,撲撲翅膀就往淡黃色的陽光裏飛去,往幾百米外的羅洛河飛去。

這時候的羅洛河就像即將出嫁的新娘,層次分明的嫁衣縫綴著繁星點點,從發髻一直披撒到腳腕,顏色由淺入深,再深入淺出,在由橘黃到鮮紅,淡藍到墨綠的變幻之中透出一種不可琢磨的美。

水麵的波瀾微微起伏著,仿佛入睡之前平靜的呼吸。左顧右盼的水鳥在蘆葦叢裏跳上躥下,嘰嘰喳喳,正在為即將到來的晚餐興奮不已。

向更遠處望去,對岸村子裏的炊煙正在嫋嫋上升,縷縷飄散。瓦雅的女人們開始忙碌起來了。

天色向晚。

羅洛河一聲夢囈,吐出一尾騰躍而起的青魚。

白亮的魚鱗一閃而過,卻沒有逃得過潛伏在蘆葦叢裏的眼睛。水鳥應光而起,像一隻冷箭,穿梭在殘陽如血的羅洛河麵。

我在玉米地裏傻傻地站立了好久,昂著頭,像一株追逐著太陽軌跡的向日葵。

喂,雲飛,你以為你是稻草人啊,一動不動地挺在那兒嚇唬麻雀嗎?嗬嗬,真傻!

我回轉過頭,看到不遠處的田埂上蹲坐著一個散落著長發的年輕姑娘,她手裏握著一把野ju花正衝我開心地笑著呢。

昏暗的光線交織在她燦爛的臉龐,我有種錯覺,仿佛是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把她瞬間幻化出來了一樣。

多美的一幅油畫!

嗬嗬,你怎麼跑這兒來的啊,莎莎?盡管距離不遠,可我還是扯著嗓子跟她喊話。

其實莎莎才被人認為是真的傻,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子裏的鄉親鄰居,都有意無意地在背地裏喚她傻妞。

莎莎原本並不傻,一次不為人知的夜遇造成了如今的悲劇。

早前大家都曾明裏暗裏問過她事情發生的始末,可是一遇到這類問題她就變得神經失常,說著天上地下、雲裏霧裏的話,繞得大家興致索然。

這丫是真傻了,聲聲歎息之後大家更願意沉溺於各自的想象和猜測。當最後人們連想象和猜測也懶得去費腦子時,幾年就這樣過去了。

我看到這裏還有玉米活著,所以才跑到這裏來的,他們都是你的對吧?莎莎三步並作兩步就跳到了我的麵前,羨慕地問道。

嗯,他們都是我的。

嗬嗬,你真了不起!你是將軍,他們是你的千軍萬馬,你可以帶領他們到河的對岸打仗嗎?

我回頭看了看羅洛河,她像被人灌醉了似的,睡得滿臉通紅。

夕陽一個猛子紮下去,想討個懷抱舒舒服服地睡個好覺,卻愣是被羅洛河豐腴而又柔韌的身體彈出了半個頭來。

好啊,那你必須先給我和我的玉米們唱支歌,壯壯士氣。

莎莎眨了眨她瑪瑙一樣烏黑滑溜的大眼睛,繼而咬著薄薄的下嘴唇羞澀地瞪了我一眼。她看了看我的玉米又望了望不遠處的羅洛河,凝了凝神,然後就扯開嗓子唱了起來。

曾經的歲月,

當我們還小的時候,

當我們都還在一起,

秋天的田野並不孤寂:

流血的晚霞用蝙蝠放養黑夜,

破碎的月光把露水灑在田野,

我和田鼠在熊熊篝火邊跳舞,

我的夥伴們開心地烤著番薯。

而今天,

當我站到這裏,

聽不到了往昔的歡聲笑語,

看不到了從前的追逐嬉戲,

剩下的,

隻是羅洛河吐不盡的憂傷,

隻是雲飛和一個傻子的對話。

昨天的回聲越飄越遠,

時光的碎片燃燒成煙。

…………..

悠揚哀轉的歌聲掏空著我的血肉,但我毫不掙紮,就讓我純粹得看得見靈魂吧。

一串串動人的旋律,從莎莎彎彎的嘴唇裏吐出,它們像一群長著修長翅膀的隻看得清輪廓的大鳥,劃著優美的弧線盤旋在我的頭頂,盤旋在玉米地的上空,然後整齊劃一地拉展開來,盤旋到整片整片的田野。

它們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雜而不亂地飛舞著,組成一朵巨大的流淌著時光沁香的花朵,在我眼前不停地閉合,不停地綻放,閉合,綻放,閉合,綻放。

在歌聲裏,在青鳥的飛舞中,我不自覺地融化到了時間的河流裏,像一條逃生的小魚,拚命地向上遊遊去。我遊啊遊,路過的隻有過去,撲麵而來的是一張張稚嫩而又熟悉的笑臉,有細毛,有小桃子,有咕咚,有章明,有成一群,有丁百亮,有惠玲,有莎莎,有我……..

昨天的回聲越飄越遠,時光的碎片燃燒成煙。

當莎莎最後一句的尾音還綿長地橫亙在天地之間時,我分明看到那一片的大鳥組成了一張飄逸的大網,鋪天蓋地向羅洛河撒去,向羅洛河對岸的更遠方撒去。

這張網越飄越小,最後成為一抹雜色,被遠天吞沒。

歌聲消失了很久,可莎莎依然站在那裏,麵朝著羅洛河,麵朝著鮮紅的晚霞,她一言不語,頭抬得比我更挺拔。昏暗的光影裏,她是隻等待涅槃的鳳凰!

莎莎,這首歌是你即興唱出來的吧?

嗯,一半是,一半不是。

真好聽!你是天生的藝術家,有著神奇無比的創造力。

不,我隻是個傻子而已。

你不傻,其實你一直都比我們聰明,就像上學那會兒一樣。

可是他們都喊我傻妞。

普通人的眼睛往往把瑪瑙都看成了棄石。

嗬嗬,你真好,你還是我心中最可愛的詩人。沒變。

這時,從羅洛河邊,從田野的盡頭,吹來了一陣裹夾著涼意的晚風,我的玉米像一支突遭偷襲的孤軍,被刮得披頭散發,東搖西擺。一隻烏鴉嘶叫著劃過田野,飛往愈加濃鬱的蕭瑟。

一如我此時的心境。

詩人和藝術家都是感情的漂流瓶,總是漂流在時間和感情的大海,可是他們的心中至始至終都裝著出發前的寫滿字的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