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同泰元年五月,雍帝以長樂公主許韋膺,膺賢良以聞,然主斷發明誓,不肯屈從,帝暴怒,良久乃息,密語公主道:“兒若有心,無論賢愚貴賤,朕即許之。”公主唯默然。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殘月如鉤,夜空沉謐安寧,站在禦階之上,長樂公主一身素衣,默默看著幽淡的月光,這些日子她原本已經漸漸豐盈的容貌上帶著哀傷,如墨青絲剪斷了一半,如今隻到肩下,已經有宮女替她修整過,隻是太短了,因而不能挽髻,隻是用一條絲巾係住,夜風清涼,長樂公主衣著單薄,已是徹骨之寒,她卻始終不肯回房。這樣的夜色,他可也中宵難寐。良久,她舉起素手,手中是一把折扇,上麵寫著一首絕句。
“冷於陂水淡於秋,遠陌初窮見渡頭。賴是丹青無畫處,畫成應遣一生愁。”她低低吟誦,這是前些日子雍王妃帶給她的,這是那人手書的折扇,雍王妃知道她喜歡江哲的詩詞,便討來送給了她,江哲或者不在意一把詩扇,可是她自從得到這把折扇便片刻不離,再也不願割舍。
這時,綠娥走來,拿著一領披風,懇求道:“殿下,您這般自苦,奴婢看了都不忍心,若是陛下和娘娘知道,定然要責備奴婢不好好伺候的。”
長樂公主微微一笑,接過披風道:“本宮哪有那麼嬌貴,隻是喜歡這夜色,好了,你先去休息吧,本宮稍後就會去睡了。”
綠娥見公主神色還好,便壯著膽子問道:“公主,奴婢不明白,夏侯大人文武雙全,又是俊美非常,您不中意也就罷了,畢竟人人都說夏侯公子風流倜儻,公主性子溫和善良,若是不喜歡也沒有什麼奇怪,但是韋大人不僅品貌過人,而且潔身自好,從無風流韻事,公主卻連他也不中意,真叫奴婢費解。”
長樂公主淡淡道:“你懂得什麼,好了,去吧。”
綠娥心中一凜,隻見公主秀雅的麵容上帶著若有若無的冷笑,那種皇室特有的威嚴讓綠娥不敢再多說,躡手躡腳的退了下去。
長樂公主微微歎息了一下,覺得夜冷階涼,繡履冰寒,正要轉身回寢殿休息,夜風中傳來若有若無的歎息之聲,長樂公主黛眉微蹙,道:“什麼人在那裏窺探本宮?”
翠影一閃,一個身穿綠色宮裝的女子站在長樂公主麵前。長樂公主微微一怔,道:“原來是寒幽妹妹,怎麼這樣夜半三更來翠鸞殿拜訪本宮。”
李寒幽飄飄下拜道:“妾身今日與秦將軍訂婚,可是想起姐姐深宮寂寞,不由心中不安,所以特意前來,果然姐姐還沒有安寢,不知道姐姐能否請寒幽進去說話。”
長樂公主淡淡道:“妹妹這些日子常常前來相陪,長樂感激不盡,隻是今夜夜深人靜,不便敘談,妹妹還是回去休息吧。”
李寒幽柳眉微蹙,轉念一想,心道,聽說前兩日雍王妃進宮,莫不是長樂公主知道了我在秦府為難江哲的事情,長樂公主喜歡江哲的詩詞,無人不知,而且聽說長樂公主心儀的正是那人,現在看來,果然有些可能,否則上次見麵還是親親熱熱,怎麼如今卻冷若冰霜,若是如此,自己必要問出真情才行,否則事情豈不是失去控製。
想到這裏,李寒幽笑道:“久聞殿下喜歡南楚才子的詩文,前些日子寒幽在秦府有幸見到了江狀元吟詩,雖然不是狀元做的詩,但是有句話說得好,所謂詩以言誌,姐姐不想知道其中詳情麼?”
長樂公主心中一動,前兩日雍王妃入宮,無意中說起詩會之時,隻是當時母妃在側,自己也沒有機會細問,便說道:“願聞其詳。”
李寒幽便略過眾人鉤心鬥角不提,隻是說了眾人選得詩文,最後念道“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時候,突然長樂公主微微一笑,李寒幽心知有異,故作不知,繼續道:“江大人選的詩是極好的,這最後兩句最是意味深長,公主覺得江大人眼光如何。”
長樂公主笑道:“江大人選此詩多半是敷衍了事,我看他的詩詞,或者幽遠典雅,或者氣勢磅礴,或者情深意重,或者平和恬淡,卻偏偏沒有這種鬼氣森森的作品。”說著不由看向手中詩扇。
李寒幽心中一動,道:“姐姐的扇子,可肯借給小妹看看麼?”
長樂公主看了李寒幽一眼,道:“事無不可對人言,這把扇子是我從二王嫂手上搶來的,江大人這幾年來很少有詩詞流傳,手跡更是少見呢。”說著遞過扇子。
李寒幽輕輕念了一遍上麵的詩文,隻覺得淡淡的憂傷撲麵而來,詩詞清雅雋永,不由道:“江大人詩才果然天下無雙。”
長樂公主取回詩扇,笑道:“江大人的詩詞四海皆有流傳,若是妹妹喜歡,不妨尋找一下。”
李寒幽見長樂公主麵上有淡淡的喜色,突然問道:“殿下為何嚴拒賜婚,莫非是已經有了意中人麼?”
長樂公主卻神色不變,她淡淡道:“妹妹可知父皇為何急於替我擇婿?”
李寒幽襝衽道:“陛下愛重公主,天下皆知。”
長樂公主淡淡道:“天家骨肉,親情淡薄,父皇雖然寵愛我,卻不是因此急於為我擇婿,當日父皇遣我遠嫁,心中常耿耿於懷,因而我若不能嫁個如意郎君,父皇總覺得對我不起。”
李寒幽眼中神色一變,道:“姐姐可怨恨陛下麼?”
長樂公主搖頭道:“我自始至終心中全無怨恨,長樂自幼喜好詩文,性子更是柔順,不似我大雍女子那般堅強果決,若非父皇母妃愛寵,長樂隻怕全無地位可言,所以父皇命我遠嫁,我雖傷悲,卻不埋怨,再說,本宮受天下百姓奉養,怎能不為大雍犧牲,故而我雖遠嫁敵國他鄉,注定今生夫妻不能白頭,更是親手殺了我未出世的孩兒,長樂心中卻從來不曾怨過大雍,怨過父皇,如今父皇要我嫁人,自然是希望我能夠幸福,可是本宮曆經風霜,早已對情愛二字心灰意冷,隻願父皇母妃膝下盡孝,日後不論那位兄長登基,我一個孀婦弱女,想必也不會遭到猜忌,到時候長樂相伴青燈古佛,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