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南歸時,已知難免,盡遣心腹部將,尚相欲安將士之心,故殊少牽連,唯公長子雲,判令棄市,籍公家貲,徙家南閩。公歿時,飛雪漫天,似彰公之孤忠,尚相畏人知,率重兵圍喬氏園,有義士殺入,欲救公出逃,公拒之而死,忠義若此,而奸相鴆之,此誠天地不容。公既死,尚相不安,令緹騎即斬雲於獄,使者至天牢,見獄吏軍士皆茫然若夢,驚視獄中,則雲已杳。公之愛妻幼子,並婢仆家將共四十六人,次日即南徙也。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同泰十四年,忠武公歿於建業,主淮東軍事,參軍楊秀聞凶訊,設祭帳於軍中。哲聞之,悲慟欲絕,曰:“皆我之罪也。”乃著素衣,渡淮水祭之,諸將皆知其設計害忠武公死,欲殺之,哲欲祭而後死,諸將乃許。哲奏琴靈前,眾將聞之皆泣下,不能舉刀,哲乃還楚州。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丁銘等人離開喬氏園,早有人暗助逃出城去,到了城外數裏,風雪之中顯出一行身影,卻是百餘騎士護著一輛馬車,這些騎士都穿著沒有標記的衣甲,彪悍威武,顯然是百戰餘生的猛士,為首的是一個青袍將領,麵上覆著青紗,見到丁銘身影,他眼中先是閃過喜色,但是目光一轉,卻沒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喜色變成了失望。
丁銘快步上前,對他青袍將領一揖,悲痛地道:“大將軍不肯隨我等出城,隻怕如今已經……”話音未息,已經是落下淚來。
那青袍將領聞言默然,良久才道:“大將軍性情我素來知道,隻是也不免抱著萬一之念,如今事已至此,你們已經盡了全力了,我不能離開軍中太久,隻能立刻趕回去了。”
丁銘俯身拜道:“石兄高義,丁某佩服,淮西尚賴兄鎮守,還是請石兄速行,日後若有所命,丁某絕不會推辭,縱然大將軍殉難,南楚江山也不能容許雍軍肆虐。”
那青袍將領歎道:“丁兄忠義之心,石某深銘五內,我得大將軍厚愛,卻不能救他性命,已經是慚愧至極,若是再不能守住淮西,除了一死,也沒有別的法子贖罪了。”
說罷,那青袍將領告辭離去,一行人在風雪之中,策馬遠去,丁銘望著青袍將領蒼勁的背影,心中湧起悲意,因為陸燦的緣故,這人他也是相識已久,兩人一見之下頗為投緣,彼此更是引為知己。原本他也憎恨此人負義,隻為了自己的地位官職,竟然將愛女女婿全都舍棄,可是這人卻遣使請他赴建業搭救陸燦,更是不惜一切親自接應,原本丁銘心中還有疑惑,可是建業城外相見之後,丁銘便相信這人非是虛情假意。擅離中軍,這不是小罪名,若被尚維鈞知道,最好的結果也是解去軍職,可是這人全不顧及,想來他當日負義之舉也是迫不得已的吧。
石觀縱馬在雪中飛奔,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已經滑落,縱然是當日他狠心舍棄女兒,也沒有落淚,當初陸燦尚未被召回建業,他和陸雲便已知道局勢不妙,兩人暗中商議如何應對,石觀在數年前就曾經憂慮這種情形,向陸燦提出諫言,當時陸燦便要求他縱然有什麼變化,也不能為了私人情誼亂了軍心大局,而陸雲更是不惜一死,也不願壞了父親忠義之名,兩人心意相通,卻都是最擔憂石繡。以石繡的剛烈,縱然石觀能夠保住她的平安,她也會不惜一死。無奈之下,石觀便和陸雲商量,石觀故意迫使石繡保護陸梅逃走,再讓陸雲以弱妹和未出世的孩兒相托,這樣一來,石繡就隻能活下去,不能輕易殉夫。這樣做法,即可保住陸氏一脈香煙,也可讓石觀得到尚維鈞的信任。不料石繡卻在去鍾離的途中失蹤,生死不明,石觀暗中令人尋找,卻始終不見女兒蹤影,這已經令石觀心痛不已。如今他違背陸燦心意,聯合丁銘欲救陸燦脫險,卻也功敗垂成,再想到愛婿也斷不能保住性命,怎不讓石觀悲憤欲絕。
一行人策馬狂奔,視線為風雪所阻,又都是乍聞噩耗,心神振蕩,不免失了幾分警惕,就在石觀策馬經過一個彎道的時候,道路狹窄,前後的親衛都錯開了位置,防守嚴密的騎陣露出了空隙,正在這時,堆積成丘的積雪突然四散飛揚,一個白色身影淩空而起,手中寒芒乍現,那道匹練也似的寒光,便如天上的星河一般流光溢彩,生生的刺入了石觀後心,石觀一聲怒喝,揮拳擊去,掌風便如雷霆一般,那人硬生生受了一掌,卻是一聲不吭,趁勢掠向雪中,後麵的親衛都是驚恐地大聲怒喝,幾乎是同時射出了奪命的箭矢,那人身形剛落在地上,便縱身向遠處撲去,身形奇快,那快如流星閃電的數十支箭矢深深地射入了那人身後的地麵上,第二輪,第三輪箭矢幾乎是追著那人的身形,卻都以毫厘之差錯過,轉瞬之間,那人身影已經消失無蹤。這時,石觀的身軀才緩緩倒下,被兩個甩蹬離鞍滾下馬來的親衛死死抱住,其中一人顫抖著伸手探視,汗水淚水涔涔而下,忍不住高聲痛呼道:“將軍死了,將軍死了。”
這些軍士都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將軍死在此地,不要說無法向軍中同袍交代,就是對朝廷也說不過去,畢竟石觀本不應該在建業城外出現的。充滿殺意的目光向那刺客遁去的方向望去,一個為首的親衛道:“一半人送將軍回壽春,立刻送信給楊參軍,請他設法到淮西主持大局,另一半人跟我去追殺那刺客,不報此仇,絕不回壽春。”眾親衛悍然應諾,迅速分成兩撥,更是分出兩人直奔淮東而去,轉瞬之間,他們的支柱已經崩塌,此刻在他們心中,恨不得死去的卻是自己。
此刻,石觀的屍身靜靜躺在親衛懷中,漫天的飛雪落在他驚怒悲憤的麵容上,仿佛是哀悼著這位淮西軍主將的猝逝,也像是哀悼著南楚又失去了一位大將。
和丁銘等人分手之後,那丁銘心目中的“天機閣主”卻沒有出城,而是徑自返回天機閣在建業城內的隱秘住處,這是一座富商的宅邸,隻是最後一進卻單獨辟出來做了天機閣的密舵。走入溫暖如春的樓閣,白衣人輕輕一歎,換下已經狼狽不堪的衣衫,走進屏風之後,那裏已經備有沐浴香湯和嶄新的衣履。不多時,白衣人已經換了一身淺黑色的錦衣出來,英俊沉鬱的麵容上帶著淡淡的倦意,倚在軟榻上隨手拿起一本琴譜慢慢看去,但是目光卻有些渙散,看來並沒有用心在琴譜之上。這白衣人,所謂的天機閣主,正是魔宗嫡傳弟子秋玉飛。
當日他得到江哲傳書,請他到荊襄一會,秋玉飛便知江哲定是有事相求,雖然對於江哲的請托,可以答應也可以不答應,但是念及兩人的交情,秋玉飛自然不會拒絕,更何況途中他去拜見京無極,向他請教之時,京無極也有意讓他到江南走一趟,所以秋玉飛才欣然而來。在穀城相會之後,秋玉飛才得知江哲竟然要他冒充天機閣主,這卻令秋玉飛豁然開朗,立刻想明白了當初為何江哲會識破他的身份,也不由暗驚江哲的潛勢力之大。為了一探天機閣的深淺,秋玉飛也就甘心做一次江哲的替身和殺手了。
不過隻可惜江哲所托的第一件事情就沒有成功,陸燦還是慷慨赴死了,而自己堂堂的魔宗弟子,竟在陸燦麵前落了下風,這令秋玉飛心中鬱悶的很,更何況見到陸燦這樣的名將隕落,秋玉飛心中也不好受,想到昔日在北漢時眼見之事,越發深有感慨。放下琴譜,不由輕歎,江哲的手段也未免太陰毒了,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麼法子,讓江南的武林中人自相殘殺,想來天機閣從今之後必會推波助瀾,令江南越發混亂吧。
不知過了多久,淩端闖了進來,麵上滿是喜色,一見到秋玉飛便道:“四爺,得手了,大概所有的高手都到喬氏園去了,天牢裏麵幾乎沒有什麼防範,而且我們還使用了‘迷夢’,這種迷藥可真是厲害,那些獄卒和軍士明明還有知覺,就是懵懵懂懂,就像夢遊一般。”
秋玉飛淡淡道:“那陸雲有沒有和你們為難?不會也不想離開天牢吧?”
淩端嘻嘻笑道:“我可忘了問他,反正他也中了迷藥,我和白義直接就把他帶出來了。”
秋玉飛微微苦笑,道:“我看你還是告訴白義一聲,直接將他迷暈了事,將他交到隨雲手中再救醒也不遲,免得多生是非。”
淩端驚訝地道:“四爺真是有先見之明,我來的時候就聽見白義讓人去拿準備好的‘千日醉’,那可是能夠讓人睡上三年的好東西,想來白義是不會讓那小子醒來吵鬧的了。”繼而有些疑惑地問道:“不過四爺怎會知道這小子不會順服呢,莫非是已經有了經驗,哎呀,難道四爺沒有救出陸燦麼?四爺不是說他若不答應,就直接打暈了事麼?”
秋玉飛瞪了淩端一眼,冷笑道:“你現在的武功也不錯了,若是現在見到你的譚將軍,你可有膽子為了救他將他擊暈?”
淩端打了一個冷顫,道:“這我可怎麼敢,譚將軍一雙眼睛隻要看你一眼,便會覺得從心裏往外都是寒意呢。”
秋玉飛也懶得和他多說,道:“據說忠義之人鬼神不敢近,我不過是個尋常江湖人,可沒有鬼神之力,陸將軍盡忠全節,此誠為天下人所欽服,隻是隨雲若是得知這個消息,恐怕還是要悲慟難當的。”
淩端見秋玉飛這般悲歎,卻是心中冷笑,雖然對於江哲的怨恨已經消散許多,可是卻不意味著他已經原諒了那人過去所做的一切。
或許是覺得心中煩亂,秋玉飛突地起身,丟下琴譜道:“我出去走走,你不要到外麵生事。”說罷也不等淩端叫苦便走了出去,這時候夜色已深,雪下的越發大了,街上卻處處可見禁軍往來的身影,秋玉飛衣著華貴,在雪中緩緩而行,更是著意避開那些禁軍,憑他的武功自然是輕而易舉,建業城裏麵的混亂局勢皆被他看在眼裏,更是不由驚歎江哲的手段,雖然未能如願救出陸燦,可是丁銘等人和尚維鈞、鳳儀門的仇恨是萬萬化解不開的了。入夜時分,雪勢漸漸小了許多,已經可以隔著數丈看清人影,秋玉飛有些倦了,正想回去休息,目光一閃,卻看到一個輕盈婀娜的身影在夜空飛雪中縱越,不由心中一動,悄悄跟了上去。幾乎傳過了小半個建業城,他看到那個身影沒入了一座燈火輝煌的華麗庭院之中,聽到院中傳來的樂聲歌聲,熙熙攘攘的人聲以及門前車水馬龍的情景,秋玉飛眉頭一皺,猜出這身影的身份。不過他可沒有必要作些額外的事情,正欲轉身離開,一縷琴音從一座樓閣之中傳出。
秋玉飛腳步一凝,風塵女子撫琴悅賓是常有的事情,可是這琴音卻大不尋常,竟是一曲《猗蘭操》,幽怨高潔。秋玉飛細細品味,彈琴之人手法輕柔,曲中自憐身落風塵之意,便如香蘭生於荒野,不得其時,不論是指法還是心境,都將此曲演繹的完美無缺。秋玉飛本是最愛音律之人,聽得目放奇光,也不顧此地乃是敵人重地,便如一個尋芳客一般走入了月影軒的大門。
不需多費唇舌,憑著秋玉飛的品貌和重金,輕而易舉地便走入了月影軒靈雨的香閨,剛剛在前廳獻藝,便需待客的靈雨神情柔婉,靈秀動人的姿容,楚楚可憐的氣質,都讓人目眩神迷,絕不會後悔花了重金,卻隻能喝一杯茶,說上幾句話而已。可是秋玉飛卻能夠感覺到靈雨眼眸中深藏的淡漠和倦意,這個女子,並不像她的身份所代表的勢力那般跋扈,琴音舒心臆,或許她也是汙泥中的一朵白蓮吧。
心中存了這樣的想法,秋玉飛完全拋卻了來建業之前看到那份情報關於這個女子的評介,微笑道:“靈雨姑娘可以說是當世數一數二的琴師,不知道在下能不能再聽姑娘奏上一曲呢?”
靈雨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麵容幾乎是立刻之間變得生動起來,真正的仔細打量了秋玉飛一眼,心中一動,道:“四公子想必聽過大家撫琴,不知道小女子的琴藝有什麼缺憾之處?”
秋玉飛見靈雨一開口便是詢問音律,心中越發覺得這女子不俗,若是說到音律,當世之間已無人可以勝過他,靈雨的琴藝雖然出眾,在他看來也有可以推敲之處,當下便取過靈雨古琴,彈奏起方才那一曲《猗蘭操》。
琴聲一起,靈雨便是精神大振,凝神聽著琴音變化,全不知曉,秋玉飛已經用真氣隔絕了琴音,除了她之外,月影軒上下並無人能夠聽到琴聲,畢竟秋玉飛還不想引起鳳儀門的注意。
一曲終了,靈雨已經心中狂喜,便取回古琴,重新彈奏,秋玉飛見她如此癡迷,心中更是歡喜,索性站在她身後,不時指點她的指法和技巧。
等到靈雨完全貫通之後,已經是將近子時,若是平常,早有人前來促駕,可是靈雨並沒有暗示逐客,而鳳儀門上下正為慘痛的損失而忙亂,所以竟無人前來打擾,當然後來,秋玉飛也無需隔絕聲音了,反正隻有靈雨在練琴,若是那樣做反而容易引起別人懷疑。
靈雨意猶未盡,正想繼續請教,突然看到秋玉飛若有若無的笑意,才想起自己全然忘了這人乃是自己的客人,不由玉麵通紅,翩翩下拜道:“靈雨怠慢四公子了,公子精通音律,靈雨當真想隨公子學琴,隻可惜身不由己,不知道公子明日還來麼?”
秋玉飛目光如炬,看出這靈雨姑娘純然一片求教之心,不由輕歎道:“姑娘如此苦心孤詣,難怪能有這樣的琴藝,隻是在下即將離開建業,想來真是遺憾,不能和姑娘再次探討琴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