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他也會受傷,在府裏休養一段較長的時間。他自己開出藥方,他唯一的僮仆阿楠替他買藥煎藥。當他養傷時,父親和大哥似乎便遺忘了他。他們從不來看他,事實上除了我,再沒有別人會去看他。
我於是從早到晚纏在他的身邊,給他念書,逗他說笑,或者偷看他睡著時才露出的攢眉咬牙強忍傷痛的樣子,畫下來送他。看見我畫的畫,二哥總會笑,那時他的神情就象是清溪裏映著的一段天藍。
我多麼喜歡看到他的笑容,特別是當他的笑容越來越少,眉宇間聚合起淡淡的憂悒。
‘你怎樣才會快活呢?‘ 有一天我看著他日漸沉鬱的眼睛,終於忍不住問他。
他怔一怔,轉過頭去,很久以後他低聲地說:
‘也許… …,‘他說,‘當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時候。‘
我沒有料到他會提及我們之間這心照不宣的秘密,兩個失寵的孩子對父親無望的愛與崇仰。我們那一劍光寒名動天下的父親,高貴完美得近乎神祉。即便我們從不敢奢望他的愛,我們仍渴望得到哪怕隻是個轉瞬即逝的注目眼神。多年以來我早已習慣了失望,但二哥卻比我更執著也更悲哀。
我忽然覺得鼻子酸澀,心裏空蕩蕩的,仿佛要無比貼近二哥才覺得不那麼空虛。我緊緊抱住他的臂膀,把臉貼在他的肩上,不知是想要安慰他還是要從他身上得到安慰。
‘不要緊的,‘我說,‘我在乎你,我真的在乎你。‘
二哥輕輕歎息,‘阿湄,‘他說,‘你大概是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二哥的醫術想必是很好的,因為他總能很快治好自己的傷。他的傷好了以後,就又會跟著父親和大哥離家遠行。離家時,父親和大哥並轡而行,而二哥則孤單地落在後麵。每次給他們送行,我總是無法不為二哥難過。
但大哥的確更有理由獲得父親的歡心。與默默無聞的二哥不同,大哥慕容源十五歲便展露頭角,十九歲時連勝十二名一流高手而名聲鵲起。二十二歲那年,大哥挑戰江湖三大頂尖劍手中的武當掌門鬆岩道長,激戰五百招後,終以一招從未一現江湖的劍法破去了對方的絕招‘萬壑鬆濤‘。鬆岩道長雖未落敗,卻心灰意冷棄劍而去,臨去時斷言五年之後,將不會有人能在劍術上勝過大哥。
這一戰的消息傳遍江湖。老夫人在他們回府當晚便廣邀親朋為大哥慶賀。當晚大哥風華照人英俊無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顏開,連一向冷漠的父親似乎也表情溫和了許多。
但我的眼睛卻總是望著二哥,我看見他蒼白的臉色,淡淡憂鬱的神情,看見他默不作聲地喝酒,一杯接著一杯。然後我感覺到父親的目光有時落在二哥的臉上,冷冷的銳利的眼光,二哥卻象是毫無察覺。我漸漸開始為二哥擔心,不知道他的落落寡歡會不會終於惹惱了父親,然後我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在二哥幾乎喝完了第二壺酒時,父親忽然扔出一根竹筷擊敲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舉座不歡‘ ,父親淡淡地說,‘既然不高興坐在這裏,就回房吧。‘
席間一片寂靜,百十雙眼睛盯著二哥。
二哥低頭望著碎了的酒杯,呆呆出神。
我隻覺得心髒一時停跳,血全湧上了臉,雙頰火一般地燙。我但願受到父親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過執著而無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頭來,燭影晃動,模糊了他秀逸的輪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雙手有些顫抖,但他很快把它們攏在袖中。
他穿過大廳,神氣出奇地平靜從容。我目送他在門外廖落的燈影中漸行漸遠,然後我再也吃不下一口東西。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溜出了宴會。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二哥,無論是快樂或者不快樂,我們總會躲進我們的廢園。
二哥果然在那兒,坐在我第一次看見他的亭子裏,身邊放著不知從哪兒來的酒壇。
看見我,他奇怪地笑笑。‘阿湄‘,他說,‘過來陪我喝酒。‘
我坐到他的身邊。我們喝了很久,夜風吹來,令我忽覺無限悲傷。
‘二哥‘,我說,‘其實你不用在意爹的。‘
‘我可以麼?‘ 二哥抬頭微笑,‘我是他的兒子。‘
他望著漆黑的夜空,不動聲色:‘你知道麼?‘ , 他說,‘我所做的一切都為了向他證明我配做他的兒子。但是無論我怎麼努力,無論我做到什麼地步,我在他眼裏,永遠什麼也不是。‘
他的口氣仿佛隻是在說別人的事。
‘我怎麼會剛剛明白? 他這麼對我已經二十年,我卻剛剛明白。我真是不配做他的兒子。‘
他臉上浮起恍惚笑容。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燙得可怕,使我吃了一驚。
他掙開我,站起身來。
‘天晚了,回去睡吧。‘他低聲說。
然後他步履不穩地離開了後園。
那天夜裏開始下雨,葉葉聲聲敲打著後園幹枯的草木,一種非人間的淒涼。
我做了許多悲傷的夢,夢見了許久沒有夢見的媽媽,叔叔流動著憂傷笑意的眼睛,又恍惚間覺得二哥似已不在人世,醒來時我淚流滿麵。
雨下得更大,我呆呆地聽著,忽然間一陣無由的恐慌讓我心驚肉跳。
我披上外衣衝出屋去,冷雨打在我顫抖的身上,恐慌使我的腳步變得虛軟,我踉蹌地跑到二哥的漆黑一團的住處,大力地叩門。
無人前來應門。
我才想起他唯一的僮仆阿楠已在數日前回家照料生病的母親。
一團冷意從腳跟擴散到我的指尖,然後我便聽見雜在簌簌雨聲中的二哥的咳嗽。他咳嗽得撕心裂肺,到後來戛然而止,死一般寂靜。
我躍牆而入,衝進門,手指顫抖地點著燈。
床上的二哥麵無人色,喘息艱難。
‘你受了傷?‘ 我幾乎不能控製自己的聲音。
他不回答。
我解開他的衣服,看見他胸前纏著厚厚的布條,透出黑沉沉的血跡。
他喘息著望我,笑容慘淡。
我顫抖著解開他的繃帶,傷口在胸肺之間,是觸目驚心的劍傷,一共三處,兩處較深的紅腫化膿,已經迸裂。他發著高燒,皮膚卻仍是慘白,仿佛全身的血早已經流光。
我的眼淚轟然而下。
‘哭什麼… ‘ 他說,‘…你一向不哭。‘
我不能說話。
‘那時候沒死…‘ 他低聲說,‘…現在就不會。‘
我點點頭,握住他的手,他目光渙散。
‘太快了…始終有幾劍避不過的… …‘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問,‘什麼?‘
他目光一閃,再次劇烈地咳嗽,嘴角嗆出了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