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誰道浮生不若夢(1 / 3)

昏昏沉沉,我在顛簸中醒來,微睜開了眼,看到天光在窗角處漸亮。

我在馬車上。

想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我被俘虜了,將被送進宮。同行的都是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女,白淨的臉上帶著一絲對未來的惶恐,我們正朝著一個開進,天底下最富麗堂皇的宮殿,也是藏汙納垢之所。

“小紀,你醒了!”阿婉激動地抓住我的手,雖然壓低了聲音,卻還是吵醒了幾個人,本來,在這樣的環境中就很難入睡。

“小紀,你還好嗎?”旁邊立刻有幾個女孩圍了過來。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火燒似的痛,說不出話來。

“小紀,你喝點水吧。”阿婉不知從哪裏找出一個水袋,送到我手邊。

幾天以前,她們是平民,而我是土官的女兒,今天,我們平等了,都是即將入宮的宮女。

我喝了幾口涼水,緩了口氣,問道:“我們到哪裏了?”

阿婉年紀稍長,也清醒一些。“天亮就到京城了。”

這一年,是成化初年,我入了宮,從一個官家小姐,變成一個仰人鼻息的宮女。

宮裏的規矩很多,說錯話做錯事,下場隻有一個,那就是死。

老宮女指著一口井對我們說,那裏麵填了不知多少屍體,而宮裏還有無數這樣的井,想活下去,就低著頭做事,什麼都不要聽,什麼都不要說。

阿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很長一段時間都喝不下水。

同來的一個女孩,我忘記了她的名字,長得十分出色,聽說不久之後被皇上臨幸了,再後來,便沒有了她的消息。老宮女同我們說起,宮裏最不能得罪的人不是皇後,不是皇上,而是萬貴妃。而不得罪萬貴妃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要去招惹皇上。

她說這話時,眼睛有意地瞟過幾個姿色出眾又心思複雜的宮女。我自然不在她的關注下,畢竟論長相,我實在找不出讓人特別動心的地方。

宮女的最好出路是龍床嗎?

阿婉說,她隻想出宮。不過這多渺茫啊,或許有那一天,但那時你我已老,十幾年,幾十年在宮中生活,早已與外界脫節,即便出去了,又要如何謀生自保?

所以我早已做好了老死宮中的準備。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我在地上寫了兩句話,忽地聽到背後有人說話:“你識得字?”

我嚇了一跳,手上一顫,扔掉了石子,急忙起身行禮。“張公公。”

張敏,張公公,是一個很不錯的人,至少在宮裏的口碑不錯,和某些靠著毒辣手段上位的人不同,這位公公素來雲淡風輕,因身有殘疾,而麵向偏陰柔,但卻給人一種錚錚鐵骨的感覺。

但一個宦官不需要鐵骨錚錚,因此他隻是一個門監,一個自得其樂的門監。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紀雲。”

“你識得字?”

“學過幾年,粗淺識得一些。”

他細細看了地上的字幾遍,微笑道:“你的字很好。”又看了看我手邊的活計,了然道:“浣衣局的工作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繁重?可是旁人欺負你新人?”

我恭恭敬敬答道:“奴婢初初入宮,凡事皆有不明之處,多得幾位前輩指點,分擔所能也是應該的。”

我低著頭,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良久才轉身離開。

欺負新人,是每個地方的傳統,他心裏明白,但多問那一句是什麼意思呢?

這件事隻是一個小插曲,每日繁重的工作讓我沒有時間多想其他,但新人折舊,也是一件很快的事。不知不覺,我也融入了這個環境中。

宮裏多數人都是不識字的,但逢年過節卻也想寄信回家報平安,阿婉無意中說起我識字能詩文,眾人便驚喜地讓我執筆家書。

連續幾日,寫了不知幾多“平安話”,無外乎的報喜不報憂,信中問起家中父老,我尚未落筆,對麵之人已然淚下。

每逢佳節倍思親。

深宮之中,又有誰能體會到弱小者的無能為力和生存悲哀。

那些去年托我寫過家書的人,今年有些已然不在,但總會有新人進來,還是那些話,還是那些事。

這幾年裏,宮裏宮外發生了不少事,但在我耳邊時常響起的,無外乎萬貴妃三個字。那真是個可怕又可憐的女人,我曾在禦花園裏遠遠瞥見她一眼,青春已在她臉上找不到痕跡,她眼裏有恐懼,有妒恨,明明皇上那麼愛她,她卻仍然驚恐著總有一天會失去。

於是一個個孩子胎死腹中,人人都怕她,皇上的寵幸,成了一道催命符。

不久之後,我接到了一道調令,管理內藏庫,這是一個閑職,每日的任務就是數著皇上的私房錢。

說實話,這是風光又沉悶的一項工作,整日裏也難得見到一兩個人,麵對金山銀山,有人大概會興奮手顫,但見多了,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那一日,我正在記著帳本,忽然光線一暗,我抬起頭,逆著光看不清來人的臉,隻聽到他說:“這裏的工作還習慣嗎?”

我略微有些訝異,站起了身,“張公公。”

他微笑著點了下頭,“這裏的工作會不會太沉悶?”

我突然意識到,是他動用了關係,把我調來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