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華是被藥香驚醒。
剛剛睡了多久?怎麼像有人跟她說話兒來著。她展眼看窗紙,天已明,但還沒大亮,約在卯時。邱媽媽捧著新熬的藥:“姑娘,醒醒,喝藥了。唉還是姑娘說的對,碧玉緊忙的叫人幫我抓藥去了。姑娘您喝一口。唉後門外就有藥鋪,可不轉頭就抓回來了。還幸都是藥草,大夫說沸開了再燉一刻鍾就好。若是用石料入藥,那得多久?我看著姑娘這樣就焦心……”絮叨個不住。
不,夢裏不是邱媽媽的聲音。
雲華抿了幾口藥,身體漸漸暖和舒適,但還是疲倦,喝完藥再睡一覺好了……作小姐,不用像作丫頭時提心吊膽,偶爾生個病還怕誤了主子的事,恨不能披著病衣就跳起來,輕傷不下火線。雲華思量自己作明珠的日子,真是天天在苦戰,風光固然風光,到底是個奴才,苦是真苦,竟不如作個小姐,也好,死一場都值……
唉呀,雲華想起來,夢裏是有人問她:你恨不恨?
她笑著回答:從丫頭忽而變成小姐,若還生恨,叫那些更苦的人怎麼辦呢?
夢裏那人又問:“然則你就不恨你自己枉死?”
雲華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恨。其實說到底,恨、抑或不恨,又能如何?身為體弱的庶出小姐,又能對長輩如何?
雲華一口一口咽著藥,想得呆了。
“姑娘今兒吃藥倒乖。”邱媽媽欣慰道,“以前喝兩口吐一口,還會悄悄把藥倒了呢!”
雲華一愕,現在算是知道六小姐的病為什麼越拖越重遲遲不能好!生病的孩子還不肯吃藥,這是有多麼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啊……
洛月高高興興提進一個小布包來:“重陽糕!姑娘您喝完藥,就可以吃糕點哦!”把包打開,“瞧啊,今年的糕點多漂亮!”語氣充滿誘惑。
確實漂亮,明珠親手操持的嘛!而且,她如果沒記錯的話,這糕點很甜哎!如果另一件事她也沒記錯的話……六小姐這病,忌辣,宜少進甜食,且不能過鹹,總之要以清淡為主?
所以洛月為什麼一臉“乖啊吃了藥就給你糖吃”的表情擺弄那包糕點。難道她不知道這東西對小姐的病不好嗎?!雲華凝目洛月。
洛月會錯了意:“姑娘,糕點就可以了啦,不可以吃糖!”想了想,“桃板也不可以。雖然洛月照你說的那口味又買來了……嗯,還是等你身體好些再吃!”
不吃藥,還偷嘴零食……雲華雙目含淚,真覺得六小姐是自找死路!
“華兒,你好了?!”一陣香風,方三姨娘進了房間,眼睛在屋內一掃,見著洛月手裏捧的重陽糕,便拈起一片來,給雲華搭在額上:“我兒諸事皆高!”
是有這個風俗,長輩在重陽節早上給孩子討個口彩。兩手空空踏著晨曦進門的方三姨娘,這個口彩討得還真方便!
說起來,她今天打扮得甚為明麗,狄髻溜光水滑,斜插短蘇瓊釵、後襯月牙花鈿分心,耳畔一對秋水綠翡翠墜子,著桃花紅衫兒,秋香綠滾青辮兒褙子,係天青纏枝蓮裙子,裙下微露蝶花絲鞋尖兒。她向雲華端詳時,那股關切勁兒是發乎真心的。但即使在這樣關切的時候,她也清楚的意識到她的綠耳墜在頰邊搖晃時,會襯得她微微上挑的鳳眼角兒多麼俏皮,還有她的新衣袖口,露著她精心養長的指甲,又有多麼嬌媚。這些都是方三姨娘做女兒家的時候,就懂得的種種學問,至今不曾退步,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見雲華一徑兒打量她的裝扮,她也問雲華:“我今兒這一身如何?”對這女兒的身體,她雖然恨鐵不成鋼,對女兒的眼光,她還是信任得緊。
雲華點頭:“姨娘氣色挺好,穿戴也很得宜。”
方三姨娘笑啐她一口:“氣色好什麼?為你這丫頭鬧心,瞧我眼圈兒都黑了,敷多少花粉才遮了去!”
聲音清脆、眉目秀媚、言笑晏晏,她委實標致,就連啐人也是好看的。雲華隻覺得自己跟她是兩個世界,她的喜氣明媚,跟雲華之垂垂欲死,好像完全沒有交集。
雲華隻有錯開眼光去看帳子。這帳子比起方三姨娘來,還同她親密些!
她忽然醒覺,這不正是六小姐常有的表情?——任眾人如何鮮妍笑謔,獨獨垂下睫毛、錯開目光去,清幽微暗的意味。舉世盡觴兮,斯人獨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