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噩夢(5)(1 / 1)

甲戌本《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在胡適處已經多年,但胡適卻始終沒有對曹雪芹原著被程高本所篡亂的問題有所感受,更欠缺深入思考。1921年上海亞東圖書館鉛印汪原放新式標點本,胡適作序,底本取的是程乙本,即高鶚和程偉元1792年第二次修訂過的本子,對曹雪芹原著的篡改是最嚴重的。此後這個本子成了廣為流行的大眾讀本。到1948年,已經是二十七年的漫長時光。周汝昌向胡適提出,不應該再替程乙本作宣傳流布,胡適卻不予接受,辯解說我並不是讚許程乙本,隻是“校勘的性質”。

周汝昌在《

我與胡適先生

》中說:

我見胡先生這一點上確乎是不實事求是了,確有強辯之嫌了--因為他的序文並非如此。

我那時已然感覺分明:這位大學者對中華語文的品格高下優劣是如此缺少審美鑒賞力,這使我十分吃驚,也十分失望。

還是年輕之故,我對胡先生的答複不但不服氣,出言更欠克製,確實讓胡先生有些不愉快了--我寄給他一篇文稿,論析“白話化”並非雪芹筆墨的向往與“極則”,除了人物對話,其敘述文字並不像胡先生想象的那樣“白話化”;雪芹著書,也沒有“提倡白話文”與進入《

白話文學史

》的願望!而假如我把這部偉著用今天的“白話”再來“加工”改動一番,胡先生是否還為之作序吹噓,重排新版?

這實在是說話太不知輕重了,應該自責。胡先生讀了這些有意氣、帶諷刺的話(《

白話文學史

》是他所著呀

),當然不會高興。他用紫色筆將這些話劃了一個通頁的大“十叉”,並於眉上批注。將文稿寄回來,說這文章無處發表。

在《

平生一麵舊城東--紀念胡適之先生

》中則說:

在1982年以前的八十年的長時期,普通流行的“標準本”《

紅樓夢

》就是胡先生自己珍藏的“程乙本”的“化身”,胡先生為之製序、考證,成為“經典”。但此本實是程、高之輩偽續而又篡改前八十回大量文字的一個最壞的本子--即去真最遠的假“全本”。胡先生賞識此本而為之印製推廣於天下,理由隻是它改得“更白話化”了。至於文字的優劣美惡,情趣氣味的高下雅俗,他就一概置之毋論,“一視同仁”了。

我對這一點,特別敏感而難以“忍受”--也許是天性吧?我對朋友個別談心乃至在某種場合中,都不諱言這一點。我的駭俗(甚至傷眾)的話是:一個人連雪芹的原手筆與程、高等人妄改偽加之文字的優劣都不能區辨,不能感受兩者的巨大而深刻的雲泥霄壤之別,則此人有無可能(資格水平)來研究漢語文的文學,從根本上就是一個問號。

難道大師如胡適之,竟會如此嗎?

這個分歧是巨大的,深刻的。胡適與周汝昌存在著氣質稟賦方麵的鴻溝,其實是無法溝通的,這種差異又必然產生無法調和的不同學術見解。這個對曹雪芹原著和程高續改本“兩種《

紅樓夢

》”的認同參商之尖銳分歧,今後將繼續困擾著《

紅樓夢

》的研究界。這個分歧也將在《

紅樓夢

》的廣大讀者中體現出來,並引起長久的激烈的爭論。

這個分歧所潛隱的文化內涵是複雜的、邃遠的,關係著中華文化和語言文字的精神命脈,涉及對“五四”以來白話文運動之功過是非長短的認識起伏,它將在整個20世紀的中國讀書界反複發作,並旁及世界漢語文化圈,甚至必然要延續到21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