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芝慌慌張張把針頭拔下來。
她第一次不敢看我的眼睛,粗著喉嚨質問我:“你懂什麼!?我隻是生病了。對,我隻是生病了。我沒有錢去醫院讓人幫我打針,所以隻能自己做。”
我的胸口更悶了。
顧春芝對待我,從來都是寬容的,囂張的,堅強的,她經常以一種睥睨的姿態看著我的眼睛說話;她偶爾溫柔起來的時候,也是看著我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揚起弧度讓我覺得心頭暖呼呼的。
她從來不會承認自己生病了,對於她來說,承認自己有病是一件令人感到羞恥的事情。
我隻是直直地看著她得眼睛。
我想聽她說真話。
我又不敢聽到真相。
“顧盼,顧盼,你想想以前我們住的那棟樓,就在王大海家隔壁,有一個糖尿病病人,每天給自己注射胰島素。”顧春芝開始神神叨叨的,她的臉已經不能保持平靜的神態,“我,我不是糖尿病,我患了另外一種,另外一種需要經常打針的病,很嚴重,真的很嚴重。”
“……你生了什麼病?……會死麼?”
我有點害怕。聽說糖尿病病人會越來越瘦,越來越瘦,——顧春芝現在也是越來越瘦,我抱住她的腰,她甚至不能掙紮開來。跟糖尿病一樣需要經常打針的病,一定很嚴重。
也許她並沒有沾上不該沾的東西。
但是生病也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顧春芝告訴我,她今年才二十三歲。
我在報紙上看到,有些長壽的人,能活到一百多歲,他們的子女都不在了,自己卻還一直活著。
我希望顧春芝能夠保持著自己溫柔的樣子,高傲的樣子,就那麼一直活下去,直到我死了也可以繼續看著這個世界。
“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嚴重的話,我肯定是要在醫院住著的。”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顧春芝狂亂的眼睛漸漸透露出一絲清明,話也變得有條理起來,她慢慢地說著,想要安撫我。
我好像真的被她安撫住了。她狹長的清明的眼睛,看起來真的很迷人。
“馬玲今天帶著我們去參觀禁毒博物館。”
胸口被挖掉的血肉漸漸開始愈合,但是我仿佛變得軟弱了。
我想把我今天遭遇的事情傾訴給顧春芝,這是以前從來不會發生的事情。——我從來不會向顧春芝彙報我做了些什麼,主要是因為她也從來不問。
我們的生活很平淡,各過各的,她不想影響我的情緒,也不想被我的情緒所影響。
顧春芝的臉僵硬起來,讓我想起了家裏牆壁上報紙下麵水泥的縫隙。
“是麼?你不要接觸那些不好的東西。”
“嗯。”我點點頭。看來顧春芝有自己的判斷力,她那麼漂亮,那麼年輕,應該不會自掘墳墓。
我放下心來,去廚房燒水,——今天因為恐懼,從胸膛裏滲出汗來,我整件秋衣背後都是濕的。雖然不洗澡也可以,但是我想把這些惱人的液體都清除掉,這樣我就不會總是回憶這件事了,在夢裏也不會出現顧春芝消瘦的長著膿包的臉。
突然,臥室裏傳來一聲脆響。像是玻璃杯掉在地上被摔碎的聲音。
我從院子裏找到掃帚和垃圾鬥,走進臥室,卻發現顧春芝跪坐在地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得膝蓋下麵就是玻璃渣子,地上已經出現了一灘血,——血腥味刺激著我,我也開始微微地發抖。
我努力地想要把顧春芝扶起來,可是我個子太矮,不夠格做她的拐杖,她不能撐著我站起來。
我使出吃奶的勁來,雙手抓著她的胳膊,想把她拽到床上去。
她抖得更厲害了,下巴、脖子、肩膀和胳膊都開始抽搐。她猛地把我甩開,力氣很大,我倒在我的彈簧床邊,腦袋撞在床柱子上,我摸摸頭,上麵鼓出了一個小小的包。
顧春芝又跪在了那堆玻璃渣子上,她的抽搐卻沒那麼厲害了,一副很舒服的樣子。
我衝過去,用蠻力把她微微拽起來一點,一腳又一腳,飛快地把地上的玻璃渣子踢到離她比較遠的地方去。
“顧春芝!”我吼道:“顧春芝!你聰明一點!你的腿上都是血!”
這麼響的聲音,顧春芝終於聽進去了。她抖著身子,自己慢慢爬到床上去。
我去翻顧春芝的醫藥箱。箱子裏東西還算齊全,我很快把鑷子、繃帶、酒精和藥棉找了出來。
顧春芝靠坐在床頭,雙腿蜷曲,兩隻手抱著自己的小腿,身體還在小幅度地抽搐。
我想用鑷子把她膝蓋上的玻璃渣子都夾出來,可她不停地動,使得傷口更大了,看起來非常猙獰。等把她的膝蓋包好,繃帶上也透出一絲紅來。
我去廚房把火關掉,熱水倒進水瓶裏,順便給顧春芝倒出一杯水來。——今天晚上不能洗漱,我得看著她,一直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