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叔從欽差府裏出來以後,就有人給他安排了一所房子居住,房子不大,一個院子外加一間臥室,靠小巷,安靜平寧,又恰好在他以前的鄰居王二嫂子隔壁。雖然是剛剛從城外回來,但像他這樣的老臣子,待遇是相當不錯的。
一些老相識聽說他平安回來都趕來看他,肖叔以前的鄰居奚勝在東北高崗營上駐守,沒法回來,也派人讓家裏頭給肖叔送禮問候壓驚。
肖叔看看伊蓮娜,道:“奚勝也娶媳婦了啊。”再看看唐軍給自己安排的房子,可比以前在新碎葉城時壘的那土窩好多了,他年紀也大了,眼下唐軍兵源又足,眼看是用不著他上戰場,往後的日子眼看會順起來,但肖叔卻人前勉強笑著,人後卻忍不住流淚,哭個一次兩次,別人沒看見,哭個七次八次,就讓每天都來探望的王二嫂子瞧出了端倪。
“肖叔,你這是幹什麼?”這日沒其他人時,王二嫂子問。
一開始肖叔不肯答,總說沒事,王二嫂子道:“想兒子了?別擔心,你大兒子在莎車,二兒子在下疏勒,等打退了外頭的胡馬,就見著麵了。”
“嗯,是……張特使神威無敵,一定能贏的。”肖叔說。在敵營中帶了幾個月,非但沒有削弱他對張邁的信心,反而增強了,因為他們每天都能看見回紇人麵對唐軍又恨又怕的樣子,每一回回紇人打敗了仗,都會來尋這些唐民俘虜晦氣,所以唐軍打了多少勝仗,肖叔等人心裏都有數。
“那不就得了。”
“可是……打贏了之後可怎麼辦啊!”老人一時失口,說了出來。
“打贏了之後怎麼辦?什麼意思?”
肖叔囁嚅著,終於還是說了出來:“二嫂子,有件事情,我憋在心裏難受,可要說,又不能說。”
“肖叔你別擔心太多,有什麼你盡管說。對我,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二嫂子,這事,我本不該說啊!唉,你聽我講,我在回虜軍中時,曾和一些高昌、龜茲來的牧人一起放牧,二嫂子你也知道,其實西域這些部族,那些可汗將軍什麼的,打仗欺壓咱們的固然可惡,但那些底層的,其實也可憐,都是被逼著來受苦罷了。所以我們湊到一起時,也會說說話。”
“這我也知道。”王二嫂子說:“像奚勝他媳婦,還有那兩個拖油瓶,以前不也是胡人,現在話也會說了,而且對咱們一點都不見外,張特使不也說了?對這些受壓迫的人,我們要努力爭取。就像對伊蓮娜他們,做個親家,好好待他們,就爭取過來了。現在伊蓮娜和我們別提有多親,尤其是那兩個小子,成天嚷嚷著要學好武藝,上陣殺敵,報效大唐呢。嗬嗬,嗬嗬。”
“報效大唐……報效大唐……可要是大唐沒了,那可怎麼辦呢。如果大唐沒了……那咱們在這裏浴血奮戰,死了這麼多人,為的又是什麼呢?”
王二嫂子一怔:“肖叔你說什麼?”
“這,我……沒什麼,沒什麼!這話不能說!”
王二嫂子卻哪裏還肯放過他:“肖叔,你到底說什麼,話不能說一半!”
肖叔猶豫了好久,才道:“好吧,我告訴你,我聽龜茲那邊的人說,咱們大唐……沒了!沒了!”說到這裏嚎啕大哭,卻又不敢大聲,哭著忍著,忍著哭著,好不傷心。
王二嫂子怔在當場,忽然整個人跌坐在胡床上,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拉住肖叔:“肖叔,這話可不能亂說!”
“這不是我說的,也不是回紇人說的。”肖叔一雙老眼裏都是淚水:“我啊,是聽那些龜茲牧人、高昌牧人說的。我細細琢磨過那牧人的話,都很真切,不像假的。又分頭找了好幾個牧人打聽,也有些知道的,也有些不知道的,但凡知道的,那話都差不多,我還很留神他們說這話時的神色,他們沒說謊!沒一個說謊!我這把老骨頭是不行了。可活了這麼多年,人家有沒有說謊,我還是分辨得出來的。就算有一個兩個厲害的瞞過了我,也不可能有十幾個人能將我們給騙了!二嫂子,我實在是擔心啊,我們大唐,這次隻怕是真的沒了。”
王二嫂子仿佛想起了什麼,坐在那裏發怔,過了好久,肖叔才道:“二嫂子,這些話我是人老了憋不住,關起門來,我跟你吐一吐口水,回頭你可不能傳出去,會影響軍心士氣的。”王二嫂子連連點頭:“這個,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兩個軍眷相對無言,王二嫂子要走時,忽然回過頭來,才說:“肖叔,我也跟你說件事。其實,這樣的消息,我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但以前也沒敢說。”
“啊,你說什麼?”
王二嫂子想了想,道:“沒什麼了。”肖叔卻不肯放她走,一定要她說,王二嫂子才道:“之前我們唐軍還在下疏勒時,我就照料過一些從東麵來的明教教徒,這些人啊,跟我們是友非敵,後來呢,我想他們是從東麵來的,興許知道咱們大唐的一些消息,我就問他們大唐如今怎麼樣了。誰知道他們竟然說,大唐?大唐沒了。聽說現在東邊最厲害的,早換了一個大國,高昌的大汗都去朝貢了呢。”
“什麼!”肖叔驚倒:“明教的朋友,也這麼說?”
“是。當時我可就有些慌了,第二日想問個清楚,卻不知道怎麼的,上頭忽然不讓我照料他們了,卻將他們遷到了某處,獨個撥了塊地皮給他們,也不讓這些人和我們混居了。我當時聽著心裏也憋得難受,但在現在這種時候,這種話,又不敢亂說,又不敢亂問,所以就一直藏在心裏了。”
肖叔細細想了一下,又道:“那明教的朋友說,東方那個新的大國,叫什麼?”
“好像叫契丹。”
肖叔一派大腿,淚水一下子又滾了出來:“那就沒錯了,那就沒錯了!說的對路了!這個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你想想,特使他不是直接從長安來的,他是幾代人走到咱們新碎葉的,也就是說,可能特使的祖上離開長安以後,中原又起了特使一家不知道的變化,而且是壞的變化。”
“肖叔,你是說,咱們大唐……真的沒了?那,那咱們可怎麼辦啊?中原回不去了,西麵是回紇、薩曼,東麵是龜茲、高昌,都向咱們發兵!還有南麵,聽說於闐也是因為以為大唐還在,才和我們好的,萬一他們也知道了大唐沒了……那……那可怎麼辦啊!咱們,不就又成了無家可歸的人,無國可依的人了嗎?”
“噓!小聲些!”肖叔道:“這事無論如何不能亂說了。就算這事是真的,也得等這場仗打完以後再說。”
“可是,沒有大唐,咱們真的能打贏嗎?人家回紇、薩曼,背後可是有一個國家在支撐著啊,咱們卻隻是疏勒這麼一座城池,就算憑著張特使的智勇,打贏了一次,又能打贏幾次?”
一個老漢,一個婦女,都愁眉深鎖了起來,但兩人總算還識大體,彼此互相告誡,萬萬不可胡亂宣揚此事,口一定要緊,對誰都不能亂說,免得擾亂了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