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岸聽何春山分析了薩圖克的動機和手段後,道:“他們若是想要利用我們,怕也沒那麼容易得逞。”
“其實就是讓他們得逞又何妨呢?”何春山說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劉岸問。
何春山道:“薩圖克利用我們,我們也可以利用他們。薩曼若是以為我們已與薩圖克達成諒解,不但會去爭取薩圖克,而且對我們態度也會軟很多。鄭濟和斯提爾談了那麼多的條件,巴勒阿米原本的打算,應該隻是敷衍應付,但如果局勢有了變化,卻有可能因此而順水推舟、弄假成真。而鄭濟和斯提爾談的密約,對我們雙方來說卻是都有好處的。”
鄭濟和斯提爾的密約劉岸早已從李臏處知道了前因後果,但是從敵營剛剛回來的劉岸,卻對唐軍當下的內部形勢和所麵臨的外部局麵,有著比以往更加深刻的認識。
他曉得何春山所說的“好處”乃是一種穩定與平衡,即設法維持嶺西現有軍政勢力的分布格局,在達到一種勢力均衡之下建立和平,再在和平的基礎上開拓商路,這無疑符合安西境內一部分人的利益與期望,甚至也是西域某一個階層的利益所在。
正因此,近來的一些事態,正在影響著唐軍的決策朝這個方麵發展。
穩固的邊疆,和平的外交,通暢的商路……這大概也是大部分安西民眾所渴望的生活,就近期而言也符合安西大都護府的利益。可是就長期而言呢?
當邊界確立起來,當安全得到了保障,當生存變得不是問題,當人們開始用商業來追求財富的時候,唐軍的將士們還將為什麼而戰,還是說,他們將從此失去了戰場,失去了用武之地?
一直以來,唐軍之所以能夠不斷壯大,靠的就是生死攸關的威脅,在生死線上不斷掙紮,正是求生存的意誌激發了他們最大的力量!可如果懸在頭頂的寶劍忽然歸鞘,安西唐軍還將靠什麼來維持自己的銳氣與戰鬥力?如果唐軍失去了戰鬥力,這份靠軍勢平衡構建起來的和平,又能夠繼續維持多久呢?
“這份和平,會不會來得太早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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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八剌沙袞時,在南下之前阿爾斯蘭曾召開了一個軍帳會議,探討南下的目標與策略。南下是肯定的,混一了兩河流域的嶺西回紇風頭正勁,當然要對外擴張,不過當時阿爾斯蘭有兩個用兵的選擇:一個是安西唐軍,一個是薩圖克。
對於安西唐軍,意在驅逐,即將唐軍趕回葛羅嶺以東去,至於進入疏勒,在疏勒攻防戰以後西域諸胡已經不知不覺間產生了恐懼心理,覺得葛羅嶺山口以東是一個不可測的用兵之地——號稱二十萬人的諸胡聯軍,說敗就敗了,除了薩圖克帶了兩三萬人逃回來之外,其他軍馬幾乎每一個整編得以撤回,疏勒,疏勒,那實在是一個太叫人害怕的地方了。所以大部分人都對越過葛羅嶺山口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
對於薩圖克,則意在吞並,阿爾斯蘭已經吞並了土倫可汗的土地與部眾,如果再兼並了薩圖克,則嶺西回紇的統一偉業便告成功。
這兩個敵人其實都是準備打的,可問題是,應該先攻打誰?一開始,大部分人都傾向於攻打薩圖克,因為薩圖克在兵敗之餘,士氣降低到了極點,是個軟柿子,而八剌沙袞方麵士氣正高,諸將都認為幾萬大軍壓將過去,捏就把薩圖克捏死了。
但後來阿爾斯蘭的宰相科倫蘇卻推翻了這個看法。他認為薩圖克雖然兵敗,但還保存有相當的戰鬥力,且怛羅斯地區有山地、沙漠的阻隔,薩圖克為了保住他最後的一塊土地勢必拚死反擊,那樣的話戰爭的勝負就很難說了。
而且如果先進攻薩圖克會麵臨兩大問題:一是可能會促使薩圖克在無可選擇之下徹底倒向薩曼,如果薩圖克依附了薩曼又死守山城滅爾基,那麼怛羅斯攻防戰的結果可就難說了;第二個難題,則是唐軍的動向——如果阿爾斯蘭先攻擊薩圖克又被拖住了的話,那勢頭正旺的安西唐軍會否出兵雅爾進而襲擊八剌沙袞呢?
科倫蘇提出了這兩個難題之後,軍帳之中就靜了下來,因為大部分武將都解答不了這個難題。最後是科倫蘇自己提出了一個選擇標準,那就是哪一家在受到打擊時第三方不會出兵援救就攻打誰——即如果攻打薩圖克而安西唐軍不會出兵,那麼就攻打薩圖克;相反如果攻打唐軍而薩圖克不會出兵增援唐軍,則攻打唐軍。
“大汗,我覺得眼下博格拉汗兵疲糧少,死守有餘,出擊不足,隻需派遣數千人馬把守住出入滅爾基、俱蘭城的山口與沙漠,就能叫博格拉汗不敢東出滅爾基半步,相反,安西唐軍那邊會有什麼舉動我們卻是難以估計。反過來,如果我們先打敗了唐軍,那時軍威勢必大振,不但訛跡罕可以收回,葛羅嶺山口可以封堵,就是怛羅斯也可以不戰而下。”
應該說科倫蘇的這個提法是相當有見地的。如果世上沒有張邁,曆史按照正常軌跡發展,到了幾百年後的元末明初時,朱元璋也麵臨著同樣的兩難抉擇:應該攻打陳友諒還是先攻打張士誠。朱元璋最後選擇了先攻打陳友諒,他下這個判斷的原因就是:如果攻擊陳友諒,張士誠不會出兵襲擊自己的後方,相反如果攻擊張士誠,陳友諒卻會順江而下襲擊自己的後背。
曆史有時候總是驚人的相似,傑出人物也常常英雄所見略同,不過略同是略同,同樣的判斷標準選出來的決策這時卻出現了完全不同的結局:因為決策下定之後是要看執行的。
科倫蘇的選擇建立在嶺西回紇軍可以擊敗安西唐軍的基礎上才能奏效,可這一刻,當阿爾斯蘭望著遠沒有長江來得寬廣的真珠河卻在那裏望水興歎。
大軍抵達這裏已經半個多月了,卻還是沒法過河——非但沒法過河,還被唐軍火攻了一陣、偷襲了一場,辛辛苦苦紮好的船筏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大汗的大纛甚至出現了危機,阿爾斯蘭的臉掛不下去了。
“大汗,今晚請許我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