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鄭涵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車廂裏的人擠得滿滿的,煤煙、汗臭,再混合上不遠處的廁所飄來的腥臊,這是長途火車上所特有的味道。車廂裏大多數人都是麵目焦黑、神情疲憊,隻有幾個精力格外旺盛的小孩在不停地尖叫,好像他們永遠也不會累。鄭涵有些麻木地擠在人群中。
沒有座位。鄭涵沒有絲毫猶豫地和一群民工一起擠在兩個車廂的連接處。北平到上海路途遙遠,鄭涵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旅行。
緊挨著鄭涵的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衣服油光黑亮,滿臉皺紋,笑起來像一朵綻開的菊花,他見鄭涵衣飾整潔,不好意思地向旁邊讓了讓。
鄭涵對他笑了一下。
“你是大學生吧?”他帶著幾分崇敬的神色。
鄭涵笑著點了點頭。
“我兒子也在上大學,我擔幾擔紅薯去賣!”他憨厚地笑,嘴裏豁了幾顆牙。
“如果我父親還活著,也該這把年紀了!”鄭涵想,心中一痛。
起伏的連山不斷向遠處延綿而去。深秋的夜空澄明高遠,月已殘,幾點星寒。車輪在鄭涵身下有節奏地搖擺著,單調而又親切,讓他既有些悵惘,又感到心安,經過長時間的緊張,他現在有些鬆懈,一陣睡意襲了過來。很冷,即使許多人擠在一起。鄭涵枕著自己的小箱子,把身體蜷成一團,如嬰兒蜷縮在母親溫暖的懷中,安然入眠。
1932年,亂世,深秋,世事蒼茫。一列命運的旅車,載著各懷心事的乘客,也不知將要駛向何方?
三天後,上海。
自從站在碼頭上,透過黃浦江上的茫茫薄霧,看到海關大樓的鍾塔尖頂起,鄭涵就被這座城市深深吸引了。時髦、優雅、野性、熱鬧、粗野、勢利……種種不協調的氣質糅合在一起,反而造就了上海無與倫比的獨特吸引力。
他拿著當年父親留下的地址,按圖索驥,一路找過去。上海與北平不同:西裝禮帽、風度翩翩的紳士;體態婀娜、身姿曼妙的旗袍美女們;“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形態各異的外灘建築群,簡直就是個“萬國博物館”。
鄭涵感到無比的親切與興奮,仿佛自己天生是屬於這個城市。他因為有要務在身,顧不上駐足欣賞上海的都市風光,按照手中的地址,找到了宏遠大廈。
這座大廈看起來有些年代了,但氣勢依然。高聳的雙層尖頂鍾塔樓冠,花崗岩貼麵,石砌拱形門廊,白色大理石門柱,門旁匍臥著兩隻青銅獅子,大廈非凡恢宏的氣派強烈地衝擊著鄭涵。想到父親曾經在這裏工作,一股暖流湧入了他的胸腔,他感到喉嚨有些微微發幹。
衣著得體的女店員禮貌地迎了上來,“先生,請問您要辦理什麼業務?”
鄭涵心中頗有些忐忑,“請問,這裏有個桑宏事務所嗎?”
“先生,恐怕您找錯地方了,”女店員微笑著說,“這裏沒有什麼事務所。”
“十六年前呢?十六年前這裏是不是事務所?”
“十六年前?”女店員愕然,“我隻知道,這家銀行在這裏已經開了十年了,至於十六年前,我還真不太清楚。”
此刻銀行裏的顧客不是很多,店員們也相對空閑。她們服務周到,言辭也很得體,但沒有人能回答鄭涵的問題。在詢問了一圈以後,一位女店員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六樓有個文書,是這裏的老人,你過去問問吧,他或許能知道呢。”鄭涵謝過,按她的指點,走上了樓梯。剛剛走至六樓,鄭涵突然感到脊背上一陣刺骨的寒意,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與樓下的光鮮截然相反,這裏灰敗而陰森。地上鋪的大理石地板已然破碎,露出了下麵粗糙的水泥地基。樓梯扶手與牆角到處都是飄蕩的蜘蛛網,窗上殘留的碎玻璃像猙獰交錯的獸牙。窗外依然是繁華都市,車水馬龍,與這裏簡直是兩個時空。從樓梯通道的門口向裏望去,是一條狹長而昏暗的走廊。
“好久沒回來了。”鄭涵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我怎麼會這麼想?難道我以前來過這裏?鄭涵又打了一個哆嗦。
他打開門,向裏麵走去。兩側錯落地分布著辦公室,走廊的盡頭是一扇門,門外的光線遠遠夠不到這個狹長而陰暗的角落。滿地都是塵土與碎玻璃。這裏似乎好久沒有人住了。他憑直覺走到左手第三扇門,豪華考究的木製門,所雕的花紋是典型的巴洛克風格,上麵掛著一個精致的金黃色門牌,“63”。門上大概齊頭高的地方,留下了重物擊打過的痕跡。
“誰?”
鄭涵吃了一驚,回過頭去,逆著光,看到一個矮小的黑色身影。
鄭涵皺了皺眉,大聲道:“先生,我找人!”
那人緩緩走了過來,他的腳有點跛。鄭涵也迎了過去,走得近了,見那人不過五十歲上下,頭發卻已花白了一大半,眉低目垂,目光呆滯,脊背微駝,一副總是擔驚受怕的樣子。
“你,”他吃力地吐著字,“有事嗎?”
“老先生,您是這裏的文書吧?”
他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想請問一下,這裏從前有個桑宏偵探事務所嗎?”
老文書怔了一下,“事務所?”
“是桑宏偵探事務所!”
“有、有……都十幾年了……”他混濁的老眼裏閃爍著奇異的光輝,隨即便消失了。
“就在這棟樓裏?”鄭涵驚喜地問。
“沒錯,就在那兒!”那人指了指“63”號,“是桑、桑知非……大律師,大神探,多風光啊!”
“桑知非,他是事務所的人?”
“沒錯,桑宏事務所就是他創辦的,當年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神探。”
“事務所裏有個叫鄭芸的人嗎?”
“鄭芸、鄭芸……”他失神地念叨了幾遍,“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人……”
鄭涵長這麼大,第一次聽到母親之外的人談起父親,激動得有些忘乎所以,“你認識他嗎?他長什麼樣?個子很高吧?工作幹得很出色吧?”
老文書努力地回憶著,“他是桑知非的助理,個子高高的,穿戴很體麵。他當時,算得上是桑知非最信任的人了……”
鄭涵難掩心中的激動,衝口而出,“那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老文書突然打了一個哆嗦,嘴角也不停地抽搐著,“不、不知道!”
鄭涵覺察到氣氛有些異樣,忙道:“老先生,我隻是找一個親戚,想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您能給我說說嗎?”
老文書“霍”地站起身來,上上下下地打量鄭涵,他一改方才溫良的神情,有些焦躁和憤怒,“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鄭涵還要說話,老文書突然轉回身,“咣”的一聲鎖上了門。
鄭涵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線索,豈肯輕易放過?他仔細想了想,老文書之所以突然暴怒,並不是因為自己提到鄭芸,而是因為提到了鄭芸的死,老文書為何如此敏感呢?鄭涵決定用激將法。
他輕輕地敲了敲門,“老先生!”
裏麵猶自暴怒不已,“滾!”
“老先生怎麼這麼激動呢?”鄭涵冷笑了一下,“是不是鄭芸的死和你有關啊?”
裏麵卻突然沒有了聲音,鄭涵提高了音量,“不會是你害死他的吧?”
“你再胡說八道,我叫門衛了!”
“叫警察更好,老先生就到警局去講講!”
老文書終於忍耐不住,打開門,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你是誰?到底想幹什麼?”
鄭涵賠笑道:“老先生,實不相瞞,我就是鄭芸的兒子,不把事情弄清楚,我是不會走的,請先生不吝賜教!”
老文書死死地盯住他的臉,像是想從中辨認什麼,半晌,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十六年了,鄭芸的兒子都找來了……”
“這裏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鄭芸是怎麼死的?老先生,您告訴我吧,我都等了十幾年了!”
老文書猶自出神,“她也要回來了!”
“她?她是誰?和鄭芸有關嗎?”
老文書並不答話,他一把拉住鄭涵的袖子,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真像……你父親是個好人,我不能騙你……這樣吧,你去平安裏,找一個整天喝酒的老瘋子,他會告訴你的。”
“老瘋子?他會知道?”
“他知道得比我多!”老文書意味深長地說道。
平安裏,上海南市一條狹長而曲折的弄堂,挨挨擠擠,住的都是尋常的市井人家。鄭涵多方打聽,找到了弄口的一家小酒館。
一個簡陋的小木棚,幾套粗製的木桌椅,棚前斜斜掛了一塊招牌,煙熏火燎的四個大字“陳家酒館”。正值晌午,裏麵閑閑地坐了兩三個人,皆是販夫走卒之流。
棚外斜斜地靠了一個人,倚著個破包裹,一身破爛不堪的舊夾襖,須發花白,皆是亂蓬蓬的。他半眯著眼,正在悠然自得地曬著正午的太陽。這個老叫花子,倒挺舒服的!
店裏扔出幾塊雞骨頭來,似乎在睡覺的老乞丐突然起身,直撲過去,抓起客人啃剩的雞骨頭,又靠回原來的位置,津津有味地啃了起來。他的速度之快,叫鄭涵歎為觀止。
“喂,”鄭涵走了過去,“我請你喝酒吧!”
老乞丐仍舊貪婪地啃著那個已經沒有多少油水的雞骨頭,“我不去!”
鄭涵奇道:“你在這兒吃別人剩下的東西,我正經請你喝酒吃肉,你倒不去?”
老乞丐狡黠地一笑,“沒事請我這個老瘋子,沒安好心!沒安好心!”
鄭涵又好氣又好笑,幹脆坐到他身邊,“你一個老叫花子,能有什麼油水可撈?”
“那可不一定,”老乞丐一笑,“你在家裏殺了人,怕被官府治罪。假裝和顏悅色地請我吃飯。把我灌醉了,把刀放在我手上來陷害我。告到官府,誰會替我這個老叫花子說話呢?為了你一頓飯,老叫花子把命搭進來了啦!不安好心!不安好心!”
這老叫花子八成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鄭涵有些哭笑不得,“老先生……”
他剛開了口,老乞丐馬上截住,“快別叫,快別叫,我人老身輕骨頭賤,你叫老瘋子、老叫花子、老不死的、老不正經……什麼都行,就是別叫我老先生。我聽了,渾身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