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進屋坐下,張泌這才問兒子道:“你昨夜滯留韓府不歸,就是因為湊巧那裏出了命案麼?”張士師忙答道:“並非如此,孩兒留下是因為湊巧看到有人翻牆闖入韓府,當時正是日暮時分,命案則是發生在夜半夜宴進行之時。”張泌道:“噢?這倒與坊間流傳的版本不盡相同。”張士師大感好奇,想問問坊間到底如何傳言,卻又不敢在父親麵前造次,便道:“昨夜之事確實極為離奇……”
正待詳細敘述昨夜情形,卻聽見院外有人揚聲叫道:“典獄在家麼?”張士師答應了聲。那人道:“陳府尹召你即刻去江寧府。”張士師忙向父親與耿先生告了罪,進裏間換了公服,匆忙出去。
張泌凝視兒子背影,臉有憂懼之色。耿先生知道老友心思,當即勸道:“張公不必過度憂慮。雖說正值多事之秋,典獄不過是湊巧趕上,應當並無大礙。”張泌深歎一口氣,道:“我倒不怕別的,就怕他喜出風頭,好管閑事。他自小不好讀書,做事全憑一股子熱氣和機靈勁兒,又好任意行事,京畿之地盤根錯節,搞不好要吃大虧。”耿先生道:“年輕人誰沒個虛浮氣?典獄為人正直,勇於擔當,已經是十分難得了。”
張士師租住的房子離江寧府不算太遠,走得快些,隻需一盞茶的工夫。他心中頗為忐忑,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那來傳話的差役道:“封三哥辛苦了。大熱天的,還要勞你跑一趟。”
他是江寧縣典獄,官職在差役之上,如此客氣,封三很是受寵若驚,當即道:“典獄君客氣了,小的隻是受府尹差遣跑腿,何敢有辛苦一說。”不待張士師發問,便主動道:“典獄可要小心,小的出來時,府尹麵色很是不好。”張士師一愣,問道:“封三哥可知是為了何事?”封三道:“府尹未曾提起。不過……據小的估摸,當是為了韓相公府上姬妾被殺一案生氣。”張士師道:“生氣?”封三道:“莫非典獄還不知道麼?”
封三便當下說明了經過,原來江寧縣因為此案案情重大,已經將卷宗上報江寧府,江寧府又報給了刑部,刑部則與大理寺、禦史台聯合,以三司使[2]的名義重新將卷宗發還給江寧府。張士師聽後大為驚詫,他見多了衙門辦事遲緩,這不過才半天工夫,李雲如一案的卷宗已經在這麼多衙門中轉了一圈,可謂前所未有的高效了。如此看來,府尹急於召他,不過是要推問案情而已。
現任江寧尹陳繼善是南唐官僚中著名的異類,他也算是兩朝老臣,中主李璟在位時很受信任,其人出身富貴,家中資產數千萬,別墅林池多不勝計。說他異類,隻因與其他男人好權勢、好財富、好美酒、好女色、好享樂全然不同,他平生隻有兩大癖好——一是珍珠,二是種菜。為了同時滿足這大兩愛好,他親自舉鋤開墾了一小塊菜地,將收集的千餘顆珍珠當作蔬菜一般種在地裏,種完了又揀,揀完了再種,如此周而複始,時人傳為笑柄,他卻絲毫不以為意。這樣一個人,在二次推諉終不成後,真有決心破案嗎?實話說,張士師心中很有些懷疑。
江寧府位於金陵城南北正中的中街上,因靠近皇宮正門,建築也修得很是氣派。唐朝七絕聖手王昌齡曾經在這裏任江寧丞長達六年,所以又被世人稱為“詩家天子王江寧”。至今江寧府中倉庫後的一麵石牆上還題有他的名作《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筆意縱橫,遒勁如寒鬆霜竹,雖歲月滄桑不能磨礪,傳聞正是王昌齡的親筆。當今國主李煜還是太子的時候,幾次來江寧府觀摩,據說其“金錯刀”書法得益其中良多。
張士師進來正廳時,滿頭大汗的府尹陳繼善正在嚴厲訓斥江寧縣令趙長名,道:“本尹不久就要致仕,你偏偏在這個時候給我出這樣一個難題。”趙長名十分委屈,忍不住答道:“回尹君,不是小縣有意找事,是這個叫李雲如的女子偏偏在昨夜被人毒死了,且是發生在上元縣治下。”陳繼善道:“哼,若不是你和上元縣令孫苜來回推諉,這城中哪會有這麼多流言蜚語?搞不好,本尹臨退休前還要被禦史參上一本,最終落個跟韓熙載一樣的免職下場。”趙長名心道:“原來你這草包府尹擔心的是這個。”忙道:“尹君但請放心,周壓最先是找禦史台報案,當值禦史一聽跟韓相公有關,堅決不接,這才推到尹君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