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士師隻是大略知道父親在上一任國主在位時破過一件皇宮奇案,救了無辜蒙冤的耿先生一命,但具體事務一概不知,此刻聽說原來與楊大敞有關,不免十分驚訝。但見耿先生隻四下環顧,料其不願舊事重提,也不好多問,心下卻想道:“楊大敞被稱是金陵資格最老的仵作,原來也有犯錯的時候。”
又想到當時自己誤斷茶水的情形來,雖覺慚愧,但心中依然疑惑未解:當舒雅被冤枉下毒時,為何他會是那樣的反應——不但不為自己辯解,還露出追悔莫及的內疚來?那明明是初次犯案的凶手的常見表情,他心中到底在後悔什麼?
不知不覺已然來到花廳,依然是一番原貌,就連肴桌上的酒壺、酒杯也還是原來的樣子。眼前的淩亂冷清,再比較於昨夜的門庭若市、濟濟一堂,不免頗生物是人非的淒涼。聽說李家明本來想在這裏為妹妹設置靈堂,但棺木難以通過複廊運到這裏,不得不改在了前院,也幸得如此。耿先生見那陽文金杯果然與之前見過的陰文金杯十分相似,一時陷入了沉思。
張士師問老管家道:“王屋山是否有什麼仇家?”老管家道:“她一個小弱女子,能有什麼仇家?不過……”他有“韓和尚”的外號,脾氣極好,從不在背後說人壞話,是以遲疑了下來。張士師追問道:“不過什麼?”小布接道:“不過王家娘子為人刻薄,人緣不好,這裏的人都很討厭她。比較起來,李家娘子都要比她好許多,至少表麵和和氣氣。”張士師心想:“一個能跳出柔美靈動舞蹈的女子,名聲卻是如此不好,唉。”老管家忙道:“當然絕不會討厭到往金杯中下毒的地步。”小布道:“那倒是。”頓了頓,又問道,“典獄君,剛才在酒窖中,你是說金杯和西瓜中是兩種不同的毒藥,對嗎?”張士師道:“對,西瓜中是劇毒的砒霜,金杯中是藥性慢一些的斑蝥。”小布道:“如果有兩種毒藥,金杯凶手要害的自然是我家主人,那西瓜凶手到底是想要害誰呢?我一直在想,這世上會不會有天生有毒的西瓜?要不然哪會有人一下子想害這麼多人。”
尚有不少江寧府差役跟進堂來,預備聽候調遣。他們既與張士師不熟,又不知他何以能一飛衝天,因而一直都小心翼翼、屏聲靜息,忽聽得小布這孩子稱什麼“金杯凶手”、“西瓜凶手”,又問西瓜會不會天生有毒,忍不住都大笑了起來。小布見眾人發笑,不服氣地道:“那樹上還會結毒果子呢。”眾人不免笑得更加厲害。張士師心道:“慚愧,其實我自己也有過跟小布一般的疑問。”
他見耿先生死盯著那盞金杯出神,不免很是奇怪,上前叫道:“煉師。”耿先生倒是嚇了一跳,凝神片刻,歎道:“這金杯,倒是叫貧道想起一樁舊事來。”牽了張士師的手到一旁僻靜處坐下,開始低聲講給他聽。
原來南唐開國國主李囗原名徐知誥,是徐溫[1]養子。為了從徐氏手中奪取軍政大權,徐知誥曾預備以毒酒毒殺徐溫親子徐知詢,親自用金杯奉酒道:“願弟弟能活千歲。”徐知詢猜到酒中有毒,故意取了另一盞金杯,將毒酒一分為二,道:“希望和兄長各享五百歲。”堅持要與兄長各飲半杯。徐知誥臉色大變,環顧左右心腹,始終不肯接酒。兄弟二人正當眾僵持時,伶人申漸高假裝貪戀金杯精美,上前奪過兩杯酒一同喝下,揣金杯入懷退出大殿,片刻便頭顱潰爛而亡,可見毒藥藥性之烈,而此刻徐知誥派來解救他的人還在半路上。雖然毒殺未能成功,卻嚇得徐知詢逃離京師,徐知誥由此奪取大權。這件事於南唐不是什麼光彩之事,因而少有人提起。
張士師知道耿先生博古覽今、精通典故,之前聽到她講荊軻刺秦的故事,此刻又聽到如此驚心動魄的金杯毒酒故事,不免懷疑她另有深意,問道:“煉師是懷疑這兩件事之間有聯係?”他又想了一想,聯係到近日不斷聽到的國主李煜將拜韓熙載為相以挽救南唐危局的傳聞,猜道:“莫不是徐知詢後人有意複仇,聽到官家將拜韓熙載為相,刻意謀害韓熙載,以使南唐無人可用?”
耿先生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很為他的想象力意外,旋即搖了搖頭,道:“自古以來,最殘忍的莫過於戰爭與政治,那可比毒藥還要厲害萬倍。”她頓了頓,又道,“你大概也聽說了韓熙載是個人物了。”
張士師雖然不懂政事,但親眼目睹韓熙載周旋於聲色當中,甚至親自下場為姬妾擊鼓,很有些瞧他不起,心中一直懷疑他是否真有力挽狂瀾的本事,當即道:“嗯。不過我倒覺得他隻是虛名在外,跟陳繼善一樣,都是在其位不謀其政之徒。”耿先生歎了口氣,道:“一個胸有甲兵,一個富可敵國,若不自汙自毀,如何能得保全自己?昔日宋齊丘稱古今獨步,於南唐有開國之功,江淮繁榮景象亦全賴其勸農上策,到最後還不是落了個被逼自縊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