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鞠堪堪落在風流眼的上部頓住了。
全場屏息。
鞠被網線一碰,彈向風流眼的下部。
晏恣背對著球門,聽四周鴉雀無聲,不由得心一涼腿一軟,半跪在了地上。
到底不是一起練了三天的曲寧,鞠的落點有些偏,她那一腳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歡呼聲驟然響起。
她回頭一看,那鞠剛好打了個圈,顫巍巍地落進了風流眼內。
憋著的一股氣頓時泄了,她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衛予墨在場外嘴角輕挑,露出了一抹笑意。
霍言祁撣了撣衣袖,嘲弄地看著她。
辛子洛大步朝她走來,笑容滿麵。
景鑠衝著外麵一招手,頓時,一群人魚貫而入,捧著手巾,端著盤子,揪著人把手臉都用手擦洗了一遍,又一人奉上了一碗參湯。
“原來是你!”晏恣頓時回過神來:感情這兩天好吃好喝好睡伺候的就是景鑠這個主兒!
“是我。認出我來了?”景鑠盯著她,眼中滿含期待。
“這兩天是你在招待我們吧?多謝了,不過,這副神神秘秘的模樣做什麼,要不是出了這個岔子,你就不準備露麵了?”晏恣瞟了他一眼。
景鑠的笑容滯了滯:“你把我忘了?”
這話聽著有點不太對勁,還沒等晏恣細想,那五個軼勒人大步走了過來,為首的那日鬆臉色灰敗,神情卻依然倨傲。
“哎呦,那日鬆俟斤,我還以為你跑了呢,原來還在這裏啊。”晏恣譏諷著著說,“你倒是再嘲笑我們大梁人膽小如鼠啊。”
那日鬆咬緊了牙,憤然道:“願賭服輸,軼勒人從來不做言而無信之事。”
“那你們這是準備磕頭叫我爺爺了?”晏恣背著手吊兒郎當地在他身旁走來走去。
那日鬆一語不發,臉憋得通紅,認輸倒是可以,可要是對著眼前這個小孩兒磕頭叫爺爺,他以後就不用回軼勒了。
“放屁!”包圖魯一直站在那日鬆的身後,忽然大喝了一聲,右手往腰上一抽,一道銀光朝前閃過。
辛子洛眼疾手快,拽著晏恣的衣袖往後一拉,晏恣後退了兩步,定睛一看,一把匕首落在了她原來位置前方。
“怎麼,你要殺人滅口不成?”晏恣驚愕地看著他,“殺我一個可不夠,在場這幾百號人有本事你都殺了!”
包圖魯的雙眼通紅:“我早就說了,有本事我們一個對一個單打獨鬥,非要比這什麼蹴鞠!”
“單打獨鬥你就能贏?”晏恣不屑地看著他,就剛才場上的衝撞來看,包圖魯也隻能欺負一下她和景鑠。
包圖魯慘然一笑:“和你說了你也不懂,我寧願被人一刀斃命在對決中。沒什麼好說的,輸便輸了,讓我磕頭叫爺爺卻是萬萬不能的,你殺了我吧。”
說著,他指了指地上的匕首,拍了拍胸脯,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晏恣。
晏恣撿起那把匕首,隻見刀柄繁複,鑲嵌著大大小小的寶石,而刀刃鋒利,指尖還未觸到便感到一陣寒意。
在手心把玩了片刻,她朝著包圖魯走了幾步,匕首在她指尖漂亮地轉了一圈,被頂在了包圖魯的胸口。
辛子洛的心一緊,忍不住叫了一聲:“小恣!”
那日鬆和另三個軼勒人倒抽了一口涼氣,卻隻是死盯著那匕首沒有吭聲。
“性命被人捏在手裏的感覺如何?”晏恣嘲笑道,“你從前打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也會有這麼一天?”
包圖魯的嘴唇泛白,閉上了眼睛。
晏恣的手一鬆,匕首“啪”的一聲插入了泥中。
她聳了聳肩,遺憾地道:“哎呀手滑了。”
包圖魯倏地一下睜開眼來,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嘴唇微顫。
晏恣後退了一步,拍了拍手,朝著那日鬆幾個看了過去,一本正經地道:“我忽然想了起來,你們沒法叫我爺爺。”
那日鬆不明所以,愕然道:“你……什麼意思?”
晏恣的嘴角一翹,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我是個女的,你要是叫我爺爺,這豈不是亂了套了?”
那日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個女子?”
晏恣揚了揚眉:“眼拙了吧?算了算了,你們認輸了就好,記著,以後見到我們大梁人都規矩點,你們說對不對?”
她衝著圍觀的人群大聲問道。
人群一陣哄笑,齊聲應了一聲“對”。
那日鬆終於服氣,二話不說將自己的雞血寶石從脖子上拿了下來,戀戀不舍地遞給晏恣:“你不會把它賣掉吧?”
晏恣接過來在手上掂了掂:“怎麼,現在舍不得了?”
那日鬆咬著牙道:“這是我們部落的信物,吉祥通靈,你若是要賣,千萬別賣給別人,送個信來賣給我。”
好人做到底,既然爺爺不叫了,索性彩頭也別要了,大方一回。晏恣把寶石往那日鬆懷裏一丟:“拿著走吧,送信到你們軼勒,得到猴年馬月去了。”
那日鬆愣了一下,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一把捏住寶石:“大恩不言謝,就此別過!”
“且慢,”霍言祁在一旁忽然出聲,“你們不是來了六個人嗎,還有一個呢?”
那日鬆愣了一下,沉聲道:“他有要務在身先走了。”
霍言祁的目光犀利地掃過他的臉龐,哼了一聲,並不作答。
那日鬆轉身領著人便朝外走去,包圖魯走了兩步,忽然回過身來,一把拽下掛在腰間的匕首遞給晏恣:“我欠你一條命,以後有緣,必定報答。”
晏恣猝不及防,懷裏被塞進了一把匕首,“哎哎”叫了兩聲,眼睜睜地看著包圖魯追上那日鬆不見了人影。
辛子洛在一旁悠悠地道:“軼勒人一成年就會有一把特製的匕首,開刃都會用自己的血,見匕首如見人。”
拿了這麼重要的一件東西,晏恣頭都大了,捏著匕首就好像捧著一個燙手的山芋,苦著一張臉道:“這寶石變成了匕首,我這買賣虧大了。”
辛子洛抬手去取:“我幫你收著,左右我也贏了他,也不算我占他便宜。”
旁邊有人輕笑了一聲,辛子洛抬首一看,是霍言祁。他神情自若地將匕首塞入懷裏,隻是耳根微微泛紅。
眼看著人群漸漸散去,所有壓在心頭的重石一下子消失了,晏恣站在原地撓了撓頭,此時此刻,她忽然有了真實感,他們是真的贏了,她頭一次和人打這麼大的賭,壓上了自己的名譽和尊嚴,居然真的贏了!
她忽然一蹦老高,一連來了兩個後空翻,差點撞進了衛予墨的懷裏,衛予墨滿麵通紅,想要去扶卻又退讓了一步,手足無措。
“衛夫子你怎麼了?”晏恣納悶地問。
衛予墨眼神遊移,幾乎不敢去看晏恣的眼睛:“你……你怎麼是個……女子……”
“我本來就是女的啊,”晏恣莫名地道,“你不知道嗎?”
衛予墨狼狽地後退了一步:“我……我……這……男女授受不親……”
晏恣撲哧一樂:“衛夫子,你都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天了,再說這話會不會不太合適?”
“我……我不知道……”衛予墨的舌頭都打結了。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周易·係辭上》)。”晏恣搖頭晃腦地背起書來。
衛予墨的眼神一凜,怔怔地看著她。
“衛夫子,你讀書多,和我說說,這段話是什麼意思?”晏恣俏皮地笑了笑。
“我……”衛予墨忽然衝著她深鞠了一躬,“是我迂腐了。”
“其實我也不太懂這句話,”晏恣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娘說了,要是有人因為你是女子而瞧不起你生疏你,你就和他說這句話。陰陽乃天生之道,並無貴賤高低之分,若有人瞧不起女子,那也必然誰因為他自己原本就是個低下之人,所以看到別人都是低下的。”
“令堂通透悟徹,我空讀了這麼多年的書,自愧不如。”衛予墨欽佩地說。
“那可說好了,以後我來你學堂求學,你可別趕我走啊。”晏恣軟語道。
“求之不得。”衛予墨微微一笑。
晏恣看得有些失神,旁邊有人輕咳了一聲,她的心突突一跳,掩飾著轉過身來,瞧向景鑠。
“喂,闊少爺,今天要給你記一功,是曲寧告訴你我們這招叫假鳳虛凰的嗎?你練得不夠好,準頭不夠,害我差點失手。”
景鑠沉著臉道:“小矮瓜,你怎麼就記得曲寧了?我也和你練過這招你就忘了?還沒認出我來嗎?”
這一聲“小矮瓜”,把晏恣整個人都驚呆了,她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男子,那眉眼漸漸地幻化成一個半大的孩童麵容,臉色青白,身體羸弱,走一步就要喘上兩口氣。
而當時的她,膽大機靈,是那一片的孩子王,拽著一根竹竿就當馬騎,扯了一塊破布就能當鳥飛。
晏若昀深怕她精力太過充沛惹出什麼事來,便那時候開始教她蹴鞠玩。吳嬸手巧,用牛皮替她縫了個鞠,中間用小豬尿泡衝氣,可以踢得又高又遠。她當寶貝一樣成天帶著,有一日在後巷玩的時候便和一個藥罐子樣的小孩認識了。
那藥罐子成日裏帶著一股藥香,一出門就好幾個仆人跟著,都小心翼翼地深怕他碰到磕到,好大的人了還老是有仆人抱著他。別的小孩都躲他遠遠的,隻有她,馬大哈似的一點兒都不怕,和他一玩就是好幾年。
她很瞧不慣藥罐子家裏護著他,好像當他是個快死的孩子似的。一有機會,她便偷偷拽著他一個人出來玩,兩個人在後巷裏玩蹴鞠,這招假鳳虛凰就是那時候兩個人想出來的,說是長大了以後一起去騙別人。
隻可惜還沒等他們倆長大,晏若昀便忽然決定要搬走,她是在睡到半夜發現她被母親抱上了馬車,連和藥罐子告別的機會都沒有便離開了。她惦記了好久,過了兩年認路了,還偷偷扒了別人的馬車到了以前住的地方去找他,隻可惜,藥罐子原來住的那戶人家已經搬走了。
晏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激動得簡直聲音都顫抖了:“藥罐子!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怎麼認出我來的?不對啊,才幾年沒見,怎麼就長得這麼高了?是不是吃了什麼仙藥?”
她連珠炮似的爆出一大串疑問來,把景鑠問得哭笑不得:“什麼仙藥,我是男人,又比你大,再比你矮像話嗎?”
“你以前明明比我矮,又瘦又小,偏偏還叫我小矮瓜,真不要臉。”晏恣瞪著他道。
“你還不是一樣,成日裏叫我藥罐子,我沒病都讓你喊病了。”景鑠針鋒相對。
“我那叫以毒攻毒,你看你,現在不是生龍活虎嗎?”晏恣高興地道。
景鑠凝視著她,聲音低柔了起來:“是,當初要不是你偷偷帶著我一起在後巷裏蹴鞠,隻怕我的病還不會這麼快好,我一直記著你,你不見了以後我一直找你,找了好久都不能相信,你居然說都不和我說一聲就消失了。”
晏恣有點心虛,呐呐地道:“我……我也不想……我娘說走就走了,我鬧了好久,娘也不肯放我回來……”
“害我找了你那麼久,罰你欠我一次。”景鑠愉快地道。
晏恣滿口應承,覺得今日實在是太圓滿了,眼前的人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中間斷了近四年的聯係,如今居然能在蹴鞠場上重逢並肩作戰,這是怎樣的緣分?這非得好好慶祝一下不可!
“走走走!今天不醉不歸!去哪裏慶祝一下?”晏恣高興地叫道。
“景福樓還是哪裏?你定就好。”景鑠笑著說,“對了,忘記告訴你,以後你去景福樓不用付賬了。”
這簡直是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把晏恣砸得有點暈,她的舌頭有點打結: “你你你現在到底是什麼人?”
“京城景家?”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霍言祁淡淡地開口。
晏恣整個人都怔住了,饒是她孤陋寡聞,也聽說過京城景家的名號,這大梁素有左秦右景之稱,景家自前朝開始便是京城富戶,前朝破國之後,景家慧眼識英雄,大力扶持那時隻不過一個小小校尉的梁元帝,傾盡全族財力協助燕伯弘趕走了軼勒人,燕伯弘定國建號之後,曾欽賜“大義淩雲”四個字掛在景家京城總號以示嘉獎。
景家經過這十多年的經營,壟斷了大梁的茶葉和絲綢,開出了景福樓連京城在內一共二十八家分號,更有景福錢莊分布在大梁全國,牢牢地占據了大梁首富的名號。
小時候那個瘦弱的小孩居然是景家的少爺?
晏恣不可思議地道:“你……那時候為什麼會跑到那個破鎮來?”
“我生下來就體弱多病,有道士替我算命,讓我往西走,說是會碰到我命中的貴人,我家人便把我養在那裏的親戚家了。”景鑠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