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情之歸處(1 / 3)

霍言祁進來的時候便看到了這樣一個眉飛色舞的晏恣,在燕伯弘麵前擺著個弓馬步,旋即她一踢腿,手化成了拳頭,口中模擬著球飛過的聲音,一拳砸在了龍案上。

“那鞠在風流眼裏打了個轉,猜猜看,到底進了沒有?”晏恣的聲音抑揚頓挫,聲音清脆得仿如金豆落玉盤。

燕伯弘嗬嗬笑了起來:“自然進了,朕的女兒,必有天神庇佑。”

“爹你吹牛比我還厲害。”晏恣取笑道。

霍言祁把重新熱過的藥放在燕伯弘麵前:“陛下,趁熱先喝了吧。”

晏恣頓時沉下臉來,收住了拳腳,不滿地道:“不是榮公公去熱藥了,怎麼換了人了。”

“朕讓他進來的。”燕伯弘端過碗來一飲而盡。

晏恣從兜裏掏出了一個瓷瓶,取出一塊秦太醫特意為她配的潤喉糖塞進了燕伯弘的嘴裏:“多苦啊,甜一下。”

燕伯弘十分受用,樂嗬嗬地道:“言祁,你看朕的女兒多貼心啊。”

霍言祁躬身道:“恭喜陛下父女團聚。”

晏恣一翻白眼,連眼角都沒分他一下。

燕伯弘輕咳了一聲道:“小恣,朕聽說你和言祁有些誤會,今日不如朕做個和事佬,你們倆有什麼不痛快的,就在這裏說開了,以後見了麵還是和和氣氣的,好不好?”

晏恣冷笑了一聲道:“我是沒這個福氣和霍將軍和和氣氣的,我們早已經割袍斷義了。”

燕伯弘的眉頭皺了起來:“說什麼傻話,言祁是我們父女團聚的大功臣,雖然行事中稍有疏漏,但瑕不掩瑜,你不謝他也就算了,怎麼還這麼氣鼓鼓的?”

“我謝他?”晏恣簡直覺得太可笑了,“謝他這樣一個背信棄義、兩麵三刀的小人?”

“怎麼不用謝?”燕伯弘不悅地道,“要不是他,你母親和你都說不定被成璋當成前朝餘孽處決了。”

晏恣語塞,好一會兒才傲然抬起下巴:“把人踢進河裏再用杆子往上撈我就得謝他了?抱歉,我做不到。”

“胡鬧。”燕伯弘沉聲道,“你這是在耍小孩子脾氣。”

晏恣氣急敗壞地道:“你還是我爹嗎?怎麼盡幫著別人說話?我就不要理他,我恨死他了,我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他!”

從來沒有人在燕伯弘麵前這樣撒潑打諢過,一時之間,他瞠目結舌,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應答。

霍言祁深吸了一口氣,迎視著晏恣的目光,“小恣,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做夢!”晏恣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那晚在灶台後鋪天蓋地的絕望如骨附髓,揮之難去,曾經有多信任,現在就有多怨恨。“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霍言祁的臉色慘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小恣!”燕伯弘惱了,“言祁是大梁的肱骨之臣,你怎可如此無禮?”

“我為什麼不能無禮?我向來就是這樣,喜歡誰了就對他好,討厭誰了就無禮。”晏恣也惱了。

“禮部正在安排事宜,你馬上就要被冊封為公主了,一言一行都代表著皇家的顏麵,知道嗎?”燕伯弘有點頭疼。

“誰要做公主,誰要呆在這皇宮裏,誰要代表皇家的顏麵!”晏恣脫口而出,“這裏束手束腳的,動不動就有人打打殺殺的,要不是你們倆,我早就跑了。”

“啪”的一聲,燕伯弘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說什麼?你眼裏還有朕嗎?”

眼淚在晏恣的眼眶裏打轉,她哽咽著道:“我……我盼了你那麼久……我娘都從來不凶我……”

燕伯弘有點後悔,剛想放緩語調,晏恣一甩頭跑了。

他一下子就從龍案後站了起來,急切地道:“你……你給我回來!”

霍言祁扶住了他,看著晏恣的背影,無奈地道:“陛下,你操之過急了。小恣這脾氣,吃軟不吃硬。”

燕伯弘頹然跌坐了下來,半晌才道:“讓你受委屈了,她……怎麼和她娘一樣倔,阿雲不是這脾氣啊。”

阿雲就是洪婕妤,溫柔膽怯,要不是生了個二皇子,在後宮中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照晏若昀說的話,這洪婕妤才是晏恣的親娘。

霍言祁沉默了片刻道:“陛下,小恣自由慣了,一時不能接受情有可原,陛下何不退上一步,以情動之。”

燕伯弘懷疑地看了他一眼:“行嗎?”

“而且,小恣最惦記的,一定還是她的母親和嬸嬸,她們若是好好地留在此處,她是萬萬不會走遠的。”霍言祁道。

不提起晏若昀倒還好,一提起晏若昀,燕伯弘更頭疼了:“小恣的母親……更難留下。”

霍言祁斟酌了片刻道:“陛下隻怕是當局者迷,依臣看來,小恣的母親並非無欲無求,她有她最想要的心願,那個心願,全天下隻怕隻有陛下能為她達成。”

燕伯弘怔了怔,思忖了片刻,略帶讚賞地看著他:“言祁,我原本還以為你隻擅長行軍打仗,現在看來,你倒是個全才。”

“陛下謬讚了,臣隻是旁觀者清罷了。”霍言祁自謙道。

“那看來你和小恣之間的誤會,是不需要朕來摻和,你一定早就有了解決的腹稿了吧?”燕伯弘笑著道。

霍言祁沉默了良久才苦笑一聲道:“陛下,臣滿心惶恐,無計可施。”

晏恣回到昭蘭宮的偏殿,便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好半天沒出來。

沒過一會兒,晏洛便小心翼翼地敲著門,送進來了一個小瓷瓶,裏麵青綠色的藥膏,說是霍將軍特意送來為她的眼睛消腫的。

晏恣這才發現剛才那一頓哭,她的眼睛腫得像個核桃似的。

不過,當她是三歲的小孩子嗎?送點東西就和好了。

她拿冷水隨便敷了敷眼睛便又生龍活虎了起來,那個小瓷瓶被她丟到了門外。

一連好幾天,霍言祁都會遣人送些貼心的小玩意兒過來,有時候是糕餅,有時候是解悶的小玩意兒,晏恣自然是一個都不要,統統賞給了下人。

那天和燕伯弘頂嘴之後,晏恣便聽替她調理身子的秦大夫說,燕伯弘當天就病倒了,罷了一天的早朝,接下來兩天也一直在服湯劑。

她心緒不寧,正琢磨著要不要去探望一下,燕伯弘卻先來了,隻字不提那日的爭吵,還帶來了一堆的賞賜。

看著燕伯弘瘦削的臉龐,晏恣愧疚萬分,滿腹的不快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

“在這裏很悶嗎?悶的話來找朕說說話,朕一個人也很寂寞。”燕伯弘開玩笑道。

“有點,”晏恣老實地道,“我可以出宮去嗎?去看看我的那些朋友,我很惦念他們。”

燕伯弘凝視著她,良久才歎了一口氣道:“你的身份還沒有正式定下來,進出總有不便。禮部已經再準備造冊事宜,可朕也有點私心,想讓你留在宮裏多陪些日子,等到正式冊封後,朕給你造個大大的公主府,你再搬出宮去好不好?”

話剛說完,他便咳嗽了起來,喉中還帶了喘息聲。

晏恣慌亂地去拍他的後背,又手忙腳亂地倒了杯茶水往他嘴裏喂。

燕伯弘連喝了兩口,這才把胸腔中的咳嗽壓了下去,搖頭苦笑道:“朕也老了,不中用了。”

“哪有,爹你才剛過不惑之年吧?正是身強體壯的時候,依我看,我們鎮上那幾個年輕小夥一起上都不是你的對手。”晏恣拍馬屁道。

不過,這也是事實,燕伯弘早年戎馬天下,登基之後也並未鬆懈,身體算得上健碩。若不是這幾天病著,又故意要在晏恣麵前示弱,怎麼也不會說出這種感慨的話來。

他微笑著摸了摸晏恣的頭,感慨著道:“小恣,這些日子朕常常夢見你變成了一個娃娃,你小時候一定很可愛,要是我們沒有分開這麼多年就好了……”

晏恣心裏感動,脫口而出:“爹你別難過了,我也常常夢到你,現在我們在一起了,我以後可以都陪著爹爹。”

“那可說好了,不許再動不動就提不喜歡這裏。”燕伯弘高興了起來,衝著外麵叫了一聲,“來人啊,今天朕在這裏用膳,小恣陪著朕一起吃。”

話已經出口,晏恣後悔已經來不及了,隻能在心裏暗暗叫苦,皇宮再大再好,剛來的新鮮一去便有些索然無味,這麼多雙眼睛盯著,還有這麼多沒見過的後宮嬪妃、皇親國戚,一個個都好像緊箍咒套在她頭上,單想到一個大殿下燕成璋就讓她心底發寒。

燕伯弘卻明顯精神好了很多,連咳嗽聲聽不見了,午膳的時候一邊聽晏恣說話,一邊用了一大碗白米飯,把榮公公喜得,臨走的時候頗有深意地對晏恣道:“姑娘,未時過後陛下都會用些茶點。”

這是讓她全天候陪吃陪喝陪聊的意思麼?

晏恣哭笑不得。

一連過了兩日,燕伯弘的病大有好轉,晏恣卻精神萎靡了起來。

去見晏若昀,卻被告知毓蘭殿依然是不許進出,除非陛下手諭。

勉強讓燕伯弘同意去見了吳嬸,吳嬸抱著她隻會哭,問當年的事情,她卻一直搖頭,隻會翻來覆去地重複一句話:小恣,別怨你娘。

吳嬸被隔在皇宮的西邊,就在內庭和外宮的交界之處,從裏麵出來,晏恣不想回去,直接爬上了路邊的一座亭子,坐在上麵看著宮門發呆。

青舟和晏洛想喊又不敢喊,想拉也拉不著,急得在下麵團團轉。

天高雲淡,一群大雁鳴叫著掠過。

遠處的宮廷深處,各種各樣的金黃、火紅和翠綠交疊在一起,景致誘人。

而另一邊,青灰色的宮牆門禁,一道又一道,隔絕著那個自由的天地。

有人陸陸續續地從亭子邊路過,都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她,隱隱約約的嘟囔聲飄進了晏恣的耳朵裏。

“這是誰啊?”

“沒規矩。”

“快去稟告總管和淑妃娘娘。”

青舟漲紅了臉一路朝他們解釋。

晏恣忽然便覺得心灰意冷。

這裏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束縛,連爬個牆頭都不許,這活著也太沒意思了。

誰要來管便來,她就坐在這裏了,正愁找不到出氣筒呢。

耳邊風聲掠過,晏恣側身一瞧,在心裏冷笑了一聲:這個罪魁禍首當出氣筒簡直太好不過了。

“你怎麼了?”霍言祁幾步走到她身旁,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南衙禁軍這是倒了不成?怎麼成天就見霍將軍你在這皇宮前晃悠?”晏恣嘲諷著道。

“陛下令我這幾日暫兼北衙禁軍護衛內宮一職。”霍言祁解釋道。

“也是,自己的功勞不能被別人搶走了,”晏恣翹起腿來,漫不經心地道,“對了,這次你官升幾級?我爹賞賜了你什麼寶貝?”

霍言祁的呼吸粗重了起來,半晌才道:“小恣,你別冤枉我。”

“我怎麼敢啊,”晏恣假惺惺地道,“你是手握重兵的將軍,我隻是一個身世不明不白的野丫頭,到現在還被關在皇宮見不得光,就算我日後成了什麼勞什子的公主,還不是得仰仗你的鼻息過日子,哪天你要是偷偷摸摸給我一刀,我也沒地方……”

“小恣!”霍言祁厲聲叫道。

“怎麼?在你霍將軍麵前我連說話的自由都沒了?”晏恣掃了他一眼,作勢捂上嘴巴,“你早說啊,

霍言祁定定地看著她,眼中跳動著懾人的火花,晏恣看得心頭撲通亂跳,佯作鎮定地別開臉去。

“小恣,不管你信不信,我一開始並不知道你的身份,隻是情不自禁地被你吸引,真心想和你結交,不……比結交……更親近……”霍言祁壓低了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痛苦,“查出你母親的事情時,我的確隱瞞了你,這是皇室秘聞,在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前,我無法向你透露,更怕你會有過激的反應,反而會給你和你母親帶來危險。可就算將你們的下落稟告給陛下,我心裏是有百分百把握能護得你周全的。”

“惺惺作態,”晏恣冷笑一聲,“周全的結果就是我的家散了,我娘不是我親娘了,我被困在這裏動不了了,可真是謝謝你的周全了。”

霍言祁終於控製不住自己,抬起手來,一把抓著了晏恣的手臂。

“你要幹什麼!”晏恣大怒,用力掙紮了一下,腳下一滑,差點從亭子頂上摔下來,看得底下的青舟和晏洛連聲驚呼。

“你就是在怪我對不對?”他的十指如鉤,仿如一頭困獸,“可是你仔細想想,這麼多人在找你的母親,你以為你們能逃得了多久?這次是我和大殿下找到了你,下一次呢?可能是軼勒人,更可能是前朝的餘孽,你們永遠都不會有安寧的日子,更可能有殺身之禍!”

晏恣又氣又惱:“你少嚇唬人,這十六年我們不是平平安安地過來了?”

“更何況,陛下這些年來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母親,而你的母親一直在京畿落腳,何嚐心裏沒有惦念著陛下?他們倆的死結若是能夠打開,何嚐不是一樁美事?而陛下是你的親父,你們父女團聚,你能承歡膝下,難道不是一樁美事?你成為公主,雖然失去了一些自由,卻能得到很多便利,就好比當年的盛陽公主,雖然長在深宮,可是扶貧濟困、賑災愛民,這麼多年了,她封地的百姓都還念著她的美名,這難道也不是一樁美事嗎?”

霍言祁的話咄咄逼人,字字如刀,一句句地在晏恣耳邊炸響。

原來他不是不會說話,而是不願說話。

晏恣聽得有些頭昏腦漲,卻下意識地不甘示弱:“狡辯。”

霍言祁的眼神可怕,直直地瞪著她,聲音都有些顫抖:“你……真的不能原諒我?”

“不能。”晏恣飛快地答道,“我要下去了,你撒手,不然叫我爹來看看,他最看重的霍將軍非禮我。”

霍言祁怔怔地看著她,驟然之間,那冷峻的臉一下子灰敗了下來。

“小恣。”他仿佛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吐出了她的名字,又停頓了良久,才喃喃地道,“這可能就是對我那一念私心的懲罰。”

晏恣不明所以,正想揪住他口中的“私心”好好嘲笑一番,卻見霍言祁彎腰躬身,一下子把她橫抱了起來,躍下亭頂。

青舟和晏洛急忙迎上來剛想去扶晏恣,霍言祁卻冷冷地道:“你們都呆在這裏,我和小恣有事相商。”

青舟愣了愣:“將軍……這……這不合規矩……”

霍言祁的目光森冷地掃過她的臉龐,她立刻噤聲,眼巴巴地看向晏恣。

晏恣氣樂了:“霍言祁你瘋了不成!”

霍言祁凝視著她,低聲道:“我沒瘋,我把你想要的還給你。”

霍言祁一路拉著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正清門,門口守值的侍衛看著情形不對,硬著頭皮上前盤查,他扔出一塊腰牌,隻說是奉了陛下口諭出宮辦事。

從正清門到宮門還有一段長長的距離,晏恣被他拉得一路飛奔,到了後來都快喘不過氣來。

到了宮門外,晏恣一眼便看到了雪騅,雪騅也好像認得她似的,衝著她打了兩個響鼻,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可惜今天沒帶什麼糖。

晏恣的念頭剛起,身子便騰空而起,落在了雪騅的背上,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她的身後一沉,霍言祁躍了上來。

雪騅飛奔了起來,耳畔風聲呼呼而過,晏恣感覺到了身後那寬闊的胸膛,還有炙熱的溫度。

她有點暈眩,隻是下意識地抓緊了霍言祁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