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夏榆:黑暗的書寫者
林賢治
七八年前,因為要編一個年度文學選本,我幾乎翻遍了所有的文學雜誌。文字重重疊疊,氣悶中,頓覺有一道霹靂,擊破這一大片混沌的水霧。那是署名夏榆的一篇文章:《失蹤的生活》。
原來,我與這個作者在《南方周末》的一次聚會中見過麵,不過從來不曾聯絡過,即便在當時,彼此也沒有過什麼交談。論印象,他沒有那種文人作派,敦實的個子,木實的模樣多少讓人感到親近,隻是想不到他能寫這樣的文章。
我以集束的形式編發了夏榆的散文,並且置於選本的卷首位置,向讀者做了推薦。兩年過後,我又編輯出版了他的第一個散文集《白天遇見黑暗》。在我所編的年度選本裏,幾乎每年都選入他的文字,為此曾經收到一位讀者來信,責備我對他以及其他幾位作家的偏愛。我承認,我是一個偏執主義者。對於文學,我始終堅持一個觀念論原則,就是:書寫黑暗乃最高意義上的寫作。
文人喜閑適。上世紀30年代有過“京派”與“海派”之爭,這“京派”,可以說是中國文人的典型。近些時候又有人標榜“新京派”,走的是同一條傳統的路子。可是,夏榆的文字是無法叫人適意的。他的集子是一個打開的洞穴:黑暗、靜寂,充滿廣大無邊的虛無。在那裏,不時響起瓦斯的爆炸聲、救護車的尖銳而疾速的鳴笛、黑衣人震天的哭號,當然還有被淹沒的無聲的飲泣……夏榆把自己的家庭深深植入礦區的生活,然後無情地撕開,讓我們看見暴力、叛賣、曖昧、壓抑、驚恐、焦慮和苦痛。他寫了自己,從頂班下井的小礦工到京漂一族,那是一部少年的成長史和追尋史。孤獨中,因為遭逢一些特異的物件,比如書籍、半導體收音機,他中了外部世界的蠱惑,愈加不滿於眼前的黑暗;目睹大麵積的傷亡,包括自戕,離奇入獄與神秘失蹤的種種,終於使他下定決心逃奔自由——其實那是一種艱難而動蕩的前途未卜的生活。
在夏榆的敘說裏,趙鬆的歌聲,L用鉛筆小心勾畫的政治明星的肖像,張明亮的《大悲咒》,讓我過目難忘。前些年,由於接連發生的礦難,我曾經追蹤閱讀過相關的報道。在新聞記者那裏,我看到的是災難外部的可怕的框架,生命的脆弱和卑賤;而在夏榆這裏,才洞見了內心的黑暗,黑暗中人性所作的沉潛的絕望的反抗。
當夏榆遠離礦區,行走在陌生的城市和人群中的時候,所見依然黑暗。長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已然習慣於凝視黑暗。黑暗是一種實存,而光明往往是虛幻的。沿著不斷向前延伸的鐵軌,他到過許多地方,結識了中國大地上的許多流亡者、上訪者、妓女、拆遷戶,各種各樣的無權者。場景和故事不斷轉換,而黑暗是同一的。記者的生涯,讓夏榆走得更遠,也走得更深。他不但深入到荒瘠的中國腹地,現實中的黑暗地帶,還深入“文革”,深入那些早已沉淪於歲月深淵中的集體記憶,直到域外的奧斯威辛和柏林牆。他尋找不幸的人,也尋找傾心的人物;尋找黑暗,也尋找光明的源頭。在他那裏,國家,民族,輪廓分明而又沒有限界。他以悲憫,以理性,以對自由的渴望和人道主義的熱情,從中發現人類血脈的聯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