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代後記(1 / 2)

去年年底,當我即將為這部長篇小說畫上句號時,寫到作惡多端的洋教士默裏被王大爪子和二女子抓住當牲口使役時,一股說不出的痛快彌漫了我的全身,我禁不住哈哈大笑不止。殺氣上來,我在屋裏轉來轉去。

最後我停在了一麵小小的方鏡前,審視著鏡子裏滿眼血紅的自己。鏡子是好東西,它使人類認識自己。在這麵小方鏡前,我漸漸退掉了火氣和興奮。於是,默裏教士才未被剝皮剜心大卸八塊,才使生命得到了應有的尊重。正是這麵鏡子,使我改變了構思的初衷,為這部充斥著人類不幸和苦難的小說,蒙上了一層無法抹去的仁慈。

我救了我自己。一刹那,我滿眼都是盈盈的淚水。我腦海中湧起一段往事,那是被我深埋在記憶的塵埃中的一段往事,眨眼已過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冬日黃昏,天幹裂裂的,我像一隻野兔子慌慌地遊竄在冰雪覆蓋的黃河上。天地蒼黃,落日就像在豬血盆裏淫浸過。冰麵不時發出咯崩崩的脆響,似乎隨時都能裂開,把我一下子漏進黃河裏。我不時毛發倒豎,冷汗津津,身心陷在極度的恐怖之中。我小心翼翼,就像走在密布的雷區之中,不足十裏寬的黃河冰麵,竟顫顫地走了近五個小時,我好不容易走近了黃河岸陂,都能看到了在瑟瑟寒風中抖動的枯黃的鼠尾草,晃悠得就像一尾尾小魚。這些枯草告訴我陸地的堅實,大地的可親可愛!我恨不得立即變成一隻小沙雞。

大眼賊之類的物兒,一抖翅膀嗖地飛掠過這讓人毛骨悚然的黃河冰麵。可我止步不前了,我的麵前橫著一條亮冰,光潔泛青,都能看到冰下閃閃的氣泡。我知道,黃河越靠岸越深,我認識的一位哥們兒,就是在靠岸的地方落進冰窟窿的,至今也沒有浮上來。一種恐怖牢牢地抓著我不放,我絕望地看著這條二三十米寬,卻無休止長的亮冰。我想繞過這亮冰,沿著上遊尋找過河的地方,我大約往上走了有幾裏地,還是無法繞過這條亮冰。天漸漸暗了下來,偌大的天地間,僅站著一個小逗號般的我。我是多麼渴望幫助,多麼希望有人幫我一把!那年我十九歲,我流了許多的淚。我正哭啼著,河對岸來了兩個人,是兩個穿著油光瓦亮黑棉襖的漢子。我像見了久別的親人,衝他們喊:老鄉,這兒能過河嗎?

這倆被我稱為“老鄉的漢子,衝我嘿嘿地憨笑。他們站在結結實實的地上,自然有憨笑的權利,而我——我又喊,帶著哭腔顫音衝他們喊:老鄉,我都繞了十多裏路了,這兒能過河嗎?”

他倆還是憨笑。我從這鋼針般刺耳的笑聲中,品出了幸災樂禍和冷漠。我盯著他倆,他們咧嘴笑著,露著又黃又短的四環素牙。我被他們的冷漠激怒了,勇氣也從腦頂躥了出來。我脫掉了軍大衣,身軀一下子伏在了冰上,慢慢地往對岸爬。我感到冰麵呼呼塌塌的,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越過了這道亮冰。當我觸著結結實實的岸陂時,我不禁放聲大哭,我懂得了這樣一個道理:上帝就是你自己!也許,我不再相信有善良,可我渴望善良,並固執地反映在我以後的文學創作中。我的作品,凝聚著我的渴望。二十幾年後的今天,我審視那個冬日時,我感到自己無權去譴責路人的冷漠。我在想:人家分享你的幸福了嗎?你憑什麼讓人家分擔你的不幸?你哭什麼?!正是從那一天開始,我學會了默默地承受,而且必須學會默默地承受這個人世帶給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