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波羅蜜02(1 / 3)

在我們理想中的寧靜、澄澈、深湛、光明的自性之海,要經過多麼長遠的時光,才能開顯呀!

寧靜海

孩子從學校帶回一盒蠶寶寶,據他說,現在學校裏流行養蠶,幾乎人手一盒。

麵對那些純白的小生命,我感到煩惱了,因為養蠶的事看來容易,實踐卻很難。我童年的時候養過許多次蠶,最後幾乎都注定了失敗的命運,並不是蠶養不活,而是長大以後它吐繭結蛹,羽化為蛾,生出更多的小蠶,繁殖得太快,不是桑葉不夠吃,就是沒有地方放置,最後,總是整盒帶到郊外的桑樹上放生。

那時候山裏的桑樹很多,甚至我家的後院都有幾棵桑樹,通常我們都是去山裏采桑葉,隻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摘家裏的。

想一想,在桑葉那麼充沛的時候,養蠶都會失敗,何況是現在呢?

孩子養蠶的桑葉是買自學校的福利社,一包十元,回來後他把桑葉冰在冰箱裏免得枯萎,我看他忙得不亦樂乎,卻想到:萬一學校福利社的桑葉缺貨呢?

果然,沒有多久,一天孩子滿頭大汗地從學校回來,說:“爸!糟了!天下大亂了!學校的桑葉缺貨!”那天下午,我帶他到台北市郊幾個可能有桑樹的地方去,都找不到一棵桑樹,黃昏回程的時候,他垂頭喪氣地坐在車裏,突然眼睛一亮:“爸爸,我們用別的樹葉試試!”

“沒有用的,千百年來蠶就是吃桑葉長大,它不可能吃別的葉子。”我說。

孩子說:“真的餓死也不吃別的樹葉嗎?我不信!”

“那麼,你試試看!”

孩子興奮地把家裏種的樹葉各摘下一片,把冰箱裏的菜葉也找來了,不管他放下什麼葉子,蠶總是無動於衷,甚至連動也不動一下,雖然它們看起來是那麼饑餓,餓得快死了,也不肯動口嚐嚐別的葉子。

試過所有的葉子,孩子長歎一聲說:“哎呀,這些蠶怎麼這樣想不開?吃幾口別的樹葉會死嗎?”

他坐在那裏發了半天呆,突然問我說:“如果,如果,一隻蠶從生下來就讓它吃別的樹葉,不讓它吃一口桑葉,它會不會吃呢?”

“你試試看吧!”

為了尋找這問題的答案,他更樂於養蠶(幸好第二天福利社的桑葉就送來了),蠶兒長大、成蛹、化蛾、產卵……當黑色像眼睫毛一樣的小蠶孵出的那一刻,孩子就喂給它別的樹葉,結果它們的固執和父母一樣,連第一口都不肯吃。最後,孩子不得不把桑葉放進去,它們立刻歡喜地開口大吃了。

小蠶對桑葉的堅固執著,令我感到非常吃驚,它們的執著顯然不是今生的習慣,而是來自遙遠前世的記憶,否則不會連生平的第一口都那麼執著。

在麵對蠶的執著,孩子學到了什麼呢?他說:“蠶的心,我們是不會知道的啦!”

是呀,蠶的心潛藏著輪回的秘密,孕育著業力的神秘,包覆著習氣的熏習,或者是像海一樣深不可測的。當然這些都無從查考,唯一可知的是它隻吃桑葉(古今中外的蠶都如此),它隻吐一種明亮、柔軟、堅韌的絲(古今中外的蠶也都如此)。

世界的眾生何嚐不是如此呢?每一眾生的內在世界都深奧一如海洋。以蠶的近親飛蛾來說吧!它們世世代代尋火而撲,在火中殉身,永不疲厭,是為了什麼?以蠶的遠親蝴蝶來說,同一品種的蝴蝶,花紋世世代代均不改變,甚至身上的斑點不會多一個或少一個;而它們世世代代隻吃花蜜,不肯改一下口味,這是為什麼呢?

眾生都有不能破除的執著,小似無知的昆蟲到大似靈敏的人,都是如此,眾生的識執都有如海洋,廣大、難以探測、不能理解。

在我們理想中的寧靜、澄澈、深湛、光明的自性之海,要經過多麼長遠的時光,才能開顯呀!從一枚小小的桑葉,一隻小小的蠶,我也照見了自己某些尚未破盡的煩惱。

有一個父親對他的兒子說:“去拿一粒榕樹的果實來。”兒子拿來一粒榕樹的果實。“將它剖開。”父親說。“剖開了,爸爸。”兒子說。“你在裏麵看到了什麼?”“一些種子,很小的種子。”“剖開其中的一粒。”“剖開了,爸爸。”

拒絕融化的冰

讓我們一起融化吧!讓我們化入水中,不堅守自己的寒冰,讓我們剖開生命大樹的種子,看看一株樹本體的奧秘吧!讓我們,彼此彼此,彼此彼此,互相融化,如光與光交錯,燈與燈互相照亮吧!

“你在裏麵看到了什麼?”“什麼也看不到,爸爸。”父親於是對兒子說:“那微妙的本體是看不見的,使一棵大榕樹得以存在的,就是那無相的本體,這是不可見的真,我兒呀,你也是像一粒榕樹種子,剖開來一無所見。”“爸爸,請再教我一些智慧。”兒子向父親說。父親於是給了兒子一包鹽,說:“將這鹽放進一盆水裏,明天把盆子端來見我。”

第二天早晨,兒子端盆子來見父親。父親嚴厲地說:“把你昨晚放進水裏的鹽拿出來還給我!”兒子麵有難色,因為鹽早就化了。父親於是說:“嚐嚐盆裏的水,告訴我味道怎麼樣?”“鹹的。”兒子嚐了以後回答。“中間的水呢?”“也是鹹的。”“盆底的水呢?”“也是鹹的。”父親於是對兒子說:“我兒呀!跟水中的鹽一樣,在你這個身體裏麵,你還沒有體會到真,是微妙的本體,在水中雖不可見,卻能體會到它,水如果曬幹了,鹽還是在的。我兒呀,你也是這樣,雖一無所見,卻是存在的。”

這是印度古籍《聖都格耶奧義書》裏的故事,我覺得很可以拿來講佛教的“空義”,或禪宗的“自性”,空不是虛無,雖不能見,卻是存在的;自性的種子剖開來什麼也沒有,而法身的大樹卻是從其中生長的。那種感覺就像我們的呼吸,我們看不見入息和出息,卻在我們的身體裏進進出出,我們不能說它是無,因為它有一種實感;也不能說它是有,因為我們並無法抓住或保留在我們身體進出的氣息。吹氣球也是如此,我們把四周的氣吸來,吹進氣球裏,無法辨別說明那是空中本來有的氣呢,還是我們身上的氣?氣球有一天會爆掉,空氣又回到空中,或者我們會吸進一些,又吹進另一個氣球,那樣循環往複,沒有定相。我們的身心也隻是一個氣球吧,在空中組合而成,有一天又回到空中。

如此思維,使我不禁又要想起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證道說出的第一句話:

“奇哉!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隻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

使我們不能找到種子本體(如來智慧),不能體會水中之鹽(德相)的正是妄想和執著呀!

“妄想”就是以虛妄顛倒的心,來分別諸法之相,無法如實地知見事物。妄想來自兩方麵,一方麵是今生意識經驗所生的妄想,一方麵是無窮盡的前世所熏習而與生俱來的妄想。

“執著”是由於虛妄分別的心,對事物或事理固執不舍。執著又分兩種,一種是不知道人我眾生是五蘊的假合,執著人我為本體的存在,稱為我執、人執或眾生執。第二種是不知五蘊之法為虛幻不實的“空”,執著法我為實體,稱為“法執”。

所以說,執著是由妄想而起的,而妄想則來自於習氣和無明。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長久熏習於妄想與執著的因緣而導致,就好像一盆水要結成一塊冰一樣,必須經過一個漸漸凝固的過程;反過來說,冰要融化成水,也要點點滴滴地融解。

水與冰的體性並沒有不同,妄想執著的冰融化了,就會成為智慧德相的水。因而真正使人生可悲的,並不是妄想會結冰,而是結了冰拒絕融化、拒絕覺悟、拒絕開啟智慧,守在妄想與執著的幻城之中。

古靈神讚禪師說:“靈光獨耀,回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即如如佛。”這是一種完全融化的境界,若不離開“妄想執著之緣”,就不會有這種境界了。

隻有開始從妄想執著融化的人,才會懂得什麼叫慈悲、什麼叫澄明、什麼叫柔軟,逐漸走向圓融的智慧之路;當我們真正融化,就不會貪求、占有、嫉妒、暴力或躁進,我們的不幸和痛苦也會因而融解,得到輕鬆、自在、和諧的自由之心。

我喜歡裏爾克的一首短詩,他說:

我一人不能獨存,在我麵前行進並從我身邊流開的許多人,都在纏繞,在纏繞那是我的我。

呀,因為我們生而為人,任何人的死都會使我損失,任何人的歡欣都會使我高興,任何人的智慧都使我得到開啟……因為我是人的一分子,我融化了。

讓我們一起融化吧!讓我們化入水中,不堅守自己的寒冰,讓我們剖開生命大樹的種子,看看一株樹本體的奧秘吧!讓我們,彼此彼此,彼此彼此,互相融化,如光與光交錯,燈與燈互相照亮吧!

越來越亮的雙眼

一個人走向開悟之路,是有著『越來越亮的雙眼』,是淨化眼目的開始,若偏向於智或悲,就會使眼睛蒙塵,使我們不知道此刻的生活便是永恒的顯示,也會使我們忘記如果沒有普遍解脫,自我的解脫便失去了意義。

從前,在阿拉伯,有一位性情凶殘的國王,他非常憎恨女人,每到了夜晚,都要殺死一個妃子來發泄他的憤恨。

國王身邊的大臣都對國王感到憂心如焚,卻也無法可想。當時的宰相有一位聰明非凡的女兒,她從父親口中知道了這件事,決心要去救助那些無辜的宮妃,以及那位凶殘的國王。

她征得了父親的同意,自願入宮做國王的妃子。在宮中,她每天晚上都為國王講故事,又故意不把故事說完,讓國王懸念著故事的情節,無心去殺人。這樣,連續的過了一千零一夜,凶殘的國王終於有所感悟,從此停止殺人。少女不僅拯救了無數的宮女,也拯救了國王。

我很喜歡這個阿拉伯的傳說,現在我們熟知的《天方夜譚》(或稱《一千零一夜》)童話,就是那位聰明而仁慈的少女為國王講的故事,這些故事最動人的有《阿拉丁與神燈》、《辛巴達曆險記》、《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魔毯》、《鑽石少女》、《飛天木馬》,等等。

我們仔細讀這些故事,會發現它重複地向我們訴說:仁慈與真情的人最後會得到圓滿;人應該點燃自己的神燈,做自己的主人,免得為惡靈所主宰;心靈是非常龐大的,可以無限地飛翔;最刺激的冒險最後也比不上身心的安頓;以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關係,等等。

《天方夜譚》的美麗傳說,使我想起在密宗也有一個類似故事:密宗的大護法嘛哈噶拉(Mahakala)原來是極為憤怒的神,他是黑色顯現憤怒之相,他的紅發如火豎立,傳說他夜遊人間,食人血肉,所到之處一定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冰雹如石,觀世音菩薩為了感化他,示現作為他的妻子,使他震動開悟,終於成為極有威力的護法神。

從類似的故事,使我們知道要拯救憎恨、憤怒,最有力量的是純粹的悲心,在悲心的感召下,我們仿佛看見了阿拉伯國王和嘛哈噶拉那越來越亮的雙眼。這雙逐漸開出光芒的眼睛,一隻是因於智慧,一隻則是由於慈悲——我們可以這樣說,智慧是慈悲之門,而慈悲是智慧之鑰,兩者是不可分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