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1 / 3)

他把外衣穿上,扣好紐扣,向莊子裏走去……他剛抽了兩口旱煙,就聽見前麵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向他走了過來,張乾坤定睛一瞧:竟然是李拴柱!

出人預料,打了半夜的滾雷,卻沒下一點雨。

“批鬥會”的第二天,張乾坤起得跟往常一樣早。他來到隊部給社員指派各種活計。挨批鬥的右派分子楊翰章,也照舊站在講台上給學生娃娃們上課。

隊裏的幾個耍奸溜滑的二杆子後生,想借昨晚上批鬥會的餘震,試探著在張乾坤跟前咋咋唬唬說了幾句冷嘲熱諷的話,被張乾坤日戳了一頓,乖乖地下地幹活去了。

張乾坤是全公社出了名的“強板筋”,就是做錯了什麼事,也很少用書麵或口頭做檢查,隻是用行動來改正。

從一九六四年算起,他當生產隊長已有七個年頭了,細細回想過自己當生產隊長的每一天,好像還沒幹過啥錯事。因此,對大隊支書劉世道昨天晚上搞的那套“殺雞給猴看”的政治把戲,他才不尿呢!飯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覺照樣鼾聲如雷。他每天指派完農活後,就扛上工具和社員們一起到地裏勞動。對於生產隊裏的事他一樣也不少管。他還是這裏的當家人!

深秋時節,細濛濛的秋雨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十多天,現在還毛著。黃土山塬的天空上像灰漆刷過一樣,陰得密實極了。遠方蒼茫黛綠的蓮花山間,漂浮著一塊塊輕柔的霧團,像詩意畫一般叫人想入非非。

張乾坤從大隊部開完會,一個人低傾著頭不聲不響地往回走。山間一條被人行走踩得亂糟糟的羊腸小道,難走極了。他沒有戴草帽,也沒有穿雨氈,背抄著手,邁著因勞累而鬆鬆垮垮的腳步,一聲不吭地走著。在入了莊子的村道上,他嗅到了田野裏成熟秋莊稼的氣息。他心裏暗自快慰,因為今年的秋莊稼又豐收了。為了這,那些彎腰弓背的社員,熬受了多少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沒少掉,心也沒少操,而且還得用肩膀扛住政治壓力!不管怎麼說,隻要讓社員的糧倉裏有了糧食,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願。他一路走,一路盤算著如何頂住上麵的“高征購”。

應給國家的糧食我一顆也不會少,但要硬挖農民飯碗裏的糧,就是把我折成兩半截也弄不成!可他根本沒想到,大隊把他頂“高征購”政策的事彙報給了公社,公社革委會主任為此發了雷霆之怒,一拍桌子對劉世道吼道:“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長,有如此大的膽子,把他的生產隊長先給我停了,再當個‘一打三反’的典型整。我就不信一個山狼能變成吃人的老虎……”

張乾坤在大隊的“高征購”會上頂了上級的政策,這回他闖下大麻搭了。沒過幾天,公社工作組就進駐到了杜堡子。

真是晴天霹靂,迅雷不及掩耳啊。張乾坤被勒令停職反省,交代問題,作為“一打三反”的典型,被五花大綁押到公社勞動改造去了。給他定的罪名有三條:一是公開對抗國家的“高征購”政策;二是給社員超標準分了口糧;三是讓右派分子楊翰章給學生娃娃們教了書。

張乾坤被押走時,全莊子大人娃娃跪在村子的路口向工作組求情。一些老年人痛哭失聲:“你們到他家裏看看,他比我們還窮啊!為了能多打一斤糧食,生產隊出糞時,他的女人背篼裏的糞要比別人上的滿,現在落下了一身子的病。你們咋說他是反政策、搞貪汙呢?”

張乾坤就是張乾坤,他不喊冤不叫屈,深深地給鄉親們鞠了一躬,跟著工作組走了。

張乾坤被帶到公社,關在一間房子裏失去了行動自由。工作組派了兩個基幹民兵荷槍實彈地站在他住的門口日夜看守,說是防止他畏罪自殺。

工作組提審張乾坤時,他既不檢查,也不辯解,一言不發,隻是一棒接一棒地抽旱煙。工作組對他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把他關在屋子裏,讓他自己反省。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他起初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這聽到、看到的一切,以為自己在做一場荒唐的、不可思議的夢。就像有一回他看一部戰鬥故事片,指揮員站在敵人的陣地前麵,振臂高呼:“同誌們,為了祖國和人民,為了全世界千千萬萬受苦受難的階級兄弟,衝啊!”天啊,他上過朝鮮戰場,密集的子彈壓得人連頭都抬不起來,哪有時間來這樣一番演說?這不是給敵人當活靶子打嗎!一看就是假的。他感到好笑又好氣。可是,他這回碰到的“停職反省、交待問題”的指令,卻是實實在在的,半點不假。固執倔強的他終於暴怒了,拍桌子,砸椅子,錘牆壁。大聲怒吼:“工作組,你們算什麼東西!算什麼東西!良莠不分,黑白顛倒,我張乾坤就是死了,也沒錯!要是有種的,咱們找地方說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