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1 / 3)

張乾坤站在院畔上,一陣冷風吹來,他打了一個激靈,借著酒力,竟向著對麵黑黝黝的駱駝梁放開嗓子吼了一聲:“我操他娘的,舒坦啊!痛快啊!哈哈哈……”

鐵帽右派分子楊翰章不知感動了哪路神仙,竟在一九七二年冬天獲得大赦,要從杜堡子回省城了。聽說還要給他恢複工作。拿著縣革委會的通知書,楊翰章木然地坐在自己辦公室的土炕沿上,兩行熱淚滑過他胡子巴茬的臉,一滴一滴滲在了腳下的黃土裏……

從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分子,究竟挨了多少場批鬥,換了多少個勞動改造的地點,他記不清了。他隻記得自己在離開家接受“勞動改造”的那天,懷裏抱著剛出生三個月的女兒,用手指輕輕地撫著她的小鼻子,逗笑著說:“乖女兒,爸爸要到鄉下體驗生活去了,你要好好聽媽媽的話,別太任性撒嬌、淘氣噢……”沒想到他與親人這一別整整十五年沒能回家。女兒現在都長到十五歲了,她也許已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老運動員”楊翰章,他有一套破解“鬥”日子的法寶——把對親人的思念,當成滋潤心靈的養分。所以,他把勞動改造的每一天打發得流水快活。現在一想到馬上能見到自己的親人,早已過去的一切苦難都被忘到了九霄雲外,他隻掰著手指頭算著回家的日子。

楊翰章終於盼到了回家的那一天。這天夜裏,他興奮得一夜沒合眼,早早就把幾本寶貝書捆好在破鋪蓋卷裏,一個人笑癡癡地坐在鋪蓋卷上等待雞叫。為了再一次驗證“詔書”的真實性,他不時地從內衣上兜裏摸出那張縣革委會下的“通知書”,一字一句地念,特別是害怕把日期給記錯了,不要誤了回家的時辰。

雞叫頭遍,他把給生產隊長李有新寫好的紙條放在辦公桌上,背上鋪蓋卷,吹滅煤油燈,出來輕輕把門扣好,一個人筒著手,吐著白霧,踩著月光,悄悄地出了杜堡子莊子。

說來也巧,石澇壩大隊真是雙喜臨門,除了右派分子楊翰章獲得大赦要回省城外,還有“又紅又專”的大隊支書劉世道參加縣農業參觀團,要到外地考察學習一個月。跟楊翰章一樣,劉世道也是在同一天接到縣革委會的“通知書”。接到“通知書”後,他主持召開了一次大、小隊隊幹會和黨員會,把大隊裏的一切工作安排好,提前半天趕到了公社。晚上,劉世道興奮地和兒子拉扯了大半夜的“政治話題”,沒等天亮就起床收拾東西。他高興是高興,但讓他心裏有些不美氣的是,今天要和鐵帽右派分子楊翰章同搭一輛車去縣城。

太陽從東山畔剛露出半個臉,楊翰章頭上冒著熱氣趕到了公社大院。他一進大院,老遠看見一群幹部圍著劉世道有說有笑,他尷尬地一個人站在那裏不知找誰打問情況。還是老冤家劉世道關心他,他一瞧見楊翰章站在那裏發呆,隻是努了努嘴,便把楊翰章介紹給了其他人。一個幹部走過來審查了楊翰章的“通知書”,確定無疑後,用手指了指停站在院子裏的那輛大卡車,叫他先上車。原來,縣上為了接南原公社石澇壩大隊的這兩位“名人”,專門派了專車。

楊翰章爬到車廂裏剛蹲好,劉世道過來,幾乎用命令式的口氣非讓他坐在駕駛樓裏。說實話,能和司機一起坐在駕駛樓裏的人,不是有級別的領導,最起碼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楊翰章算個什麼東西?一個戴帽子的右派分子,今天竟糊裏糊塗地享受到了“首長”的待遇。

劉世道把楊翰章安頓著坐好,又和在場的所有人來了個第二次握手,竟出人意料地站到了大卡車的車廂裏。當大卡車出了公社的院門,在南原城的街上緩緩行駛時,楊翰章透過駕駛樓的玻璃,發現街道兩旁的行人有些不對勁,半張著嘴眼睛齊刷刷地向車這邊瞅……

楊翰章自言自語嘀咕道:“鄉下人也真是可憐,連個大卡車都看稀罕。”沒想到,就在他不經意回頭時,竟從駕駛樓的後窗裏看見了一道“風景線”:我們的劉世道支書,像首長一樣,手扶著車廂沿,收腹挺胸,一臉嚴肅地向路旁行人招手致意。

楊翰章這才恍然大悟,劉世道為啥非叫他坐在駕駛樓裏的緣由,“不虧是搞政治的行家裏手。高,實在是高!”

大卡車出城沒行駛上幾公裏,劉世道站在車廂裏凍得受不了。他拍打駕駛樓頂,喊叫著讓司機把車停下,自個兒把車門打開,吸溜著鑽進了駕駛樓。卡車顛簸在土路上,楊翰章裝著瞌睡打盹,把身體向劉世道一欠一欠的;他倆越靠越緊,最後,楊翰章幹脆有意把他的“黑頭”斜睡在了一本正經的“政治家”的懷裏。

楊翰章在心裏默默自慰道:“舒坦啊,痛快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