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開桃花,真是世間稀罕事。奇聞從隊裏傳到大隊,從大隊傳到公社,好像杜堡子發生了什麼特大事情,逐級上報。一些好奇者,跑幾十裏山路到杜堡子看冬天裏盛開的桃花奇觀。
秋天的大晌午,陽光依然有些毒辣勁,燦爛地照耀著大地。山塬上的莊稼,有的已經割倒,有的還長在地裏,遠遠近近,一片金黃。
犁了一晌午地,張天宇上眼皮搭下眼皮的,鬆鬆垮垮地回到了家裏。他把一雙破黃膠鞋脫在夥窯門外,赤著光腳片子到窯裏的水缸前,舀了一鐵馬勺涼水,“咕嘟、咕嘟”一陣猛喝。他喝完水仰麵躺在窯裏的土炕上,呻吟著:“哎呀,把我老漢累得連涼水都咬不動了……”
“天大大,一個十幾歲的娃娃子,說這話不害羞。”正在案板上擀麵的母親一看兒子的那個懶散勁,笑著說,“別躺著了,快下來幫媽把鍋裏的水燒開,我好給你下麵條。”
“我妹妹哪裏去了?”
“那個碎猴精跟瘋子張爺爺一樣,從學校回來說隊裏來了電影隊,連飯都沒顧上吃,就跑去看電影了。”
困乏得散了架似的張天宇一聽說隊上來了電影隊,一骨碌從土炕上爬起來,問:“媽,放的是啥電影?”
“我咋知道。”田玉芳一邊低頭切著長麵,一邊對兒子說,“媽活了快四十歲了,還沒有看過電影呢。”
“前年我還在南原學校上學,就聽說咱們大隊裏放過一場電影,你咋沒去看?”
“你奶奶當時病得很重,跟前不敢離人,我和你大都沒得去。你妹妹沒人領,電影也沒看成,晚上爬睡在炕上做夢都在哭叫著要去看電影。”
張天宇下炕一邊拉風箱燒火,一邊把頭扭過來對母親說:“我在南原上學時看過兩場電影。”
“那電影是不是跟牛皮燈影一樣?”張天宇嘿嘿一笑:“看媽說的,電影咋能跟牛皮燈影子一樣呢。電影是真人拍演的,再用放映機把錄好的膠片放映在銀幕上讓人看。”
“你大哄我說,電影就跟咱們這裏經常唱的牛皮燈影子戲一樣,沒啥意思。今天,你大放羊回來,就讓他在家裏看門,咱們娘仨看電影去。”
杜堡子生產隊的社員們,就像過節一樣熱鬧。一群娃娃守在隊長李有新家門上,稀罕地看著屋子裏擺放好的電影機,大人們蹲在地上爭搶著跟坐在炕上的放映員說話。李有新給社員們特意放了半天假。他哪裏也沒去,專門在家裏伺候放映員呢。隻見他不是給放映員雙手遞紙煙,就是給他的茶缸子裏添加燉好的罐罐茶。
李有新一看莊子上的大人娃娃越來越多,屋裏門外都擠滿了人,便用央求的口吻對放映員說:“你給社員們宣布一下今晚上演的是啥電影吧。”
放映員品了一口茶,對圍著的大人娃娃說:“今晚上演的電影叫《英雄兒女》。大夥聽著,發電機要是叭叭叭地一響,就趕快往來走,現在都回家吃飯去。”飼養員趙德貴和幾個社員從窯地上站起來往出走,趴在窗戶和門口的娃娃們一哄而散。
田玉芳早早把晚飯做熟,兒子天宇和女兒梅玫爭著給她的碗裏撥飯。兩個娃娃各吃了半碗黃米飯,碗一撂,就跑去看電影了。田玉芳也無心思吃飯,端著一碗飯,站在自家的門旁邊,邊吃飯邊向對麵的駱駝梁上張望,盼著老漢張乾坤早一點把羊趕回來,她也好早早去看一場稀罕電影。
天黑麻了。發電機的聲音和娃娃看電影的喊叫聲,使田玉芳的心更急切了。她在心裏嘀咕埋怨著老漢:“就是認真得很,天不黑麻,羊不進圈。”
好不容易等到張乾坤把羊趕進圈,田玉芳像娃娃一樣給老漢耍情緒,有些不高興地說:“你咋才回來?飯在鍋裏燉著。我去看電影了。”
待田玉芳來到放電影的李有新家門口,隻見院子裏搭掛的銀幕上槍聲大作,機關槍在掃射。她既恐懼又高興,在原地貓下腰,害怕子彈打過來傷到自己身上。
李有新在人群中看見田玉芳貓著腰看電影,他起身把屁股下坐的木凳子拿起,舉過頭頂擠挪到田玉芳跟前,讓她坐下看。田玉芳謙讓著不坐,李有新害怕自己愛吃醋的媳婦看見,把凳子一放,就調頭擠出了人群。
在電燈泡亮了換片子時,田玉芳一環視:媽喲!看電影的人把院子擠得水泄不通。隻見銀幕前麵坐的是最興奮的娃娃們;場子中間坐著婦女和老年人,大姑娘站在周邊;那些毛頭小子和男人們,跨在院牆上,院牆裏麵掛滿了男人們的腿。
張天宇借換片之機,跑到院牆外麵撒尿尿,看見李拴柱老漢剛從饅頭山的桃園裏回來,攆到發電機跟前,好奇地左瞧瞧、右看看這個洋鐵疙瘩。
“拴柱碎爺!那個亮著的電燈泡子能點煙呢。”李拴柱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站在身邊係褲帶的張天宇,半信半疑地蹲下來用手一摸電燈泡,手被燙了一下。他掏出煙袋,裝上旱煙,一個腿跪在地上,把旱煙鍋湊到燈泡上吃煙,可怎麼咂也點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