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兒子李有新現在正和其他隊幹部在隊裏的禾場上——那裏已經堆起小山一樣的桃子。桃子打完後,就要在這裏給各家各戶往開裏分。
全莊人一起上手,趕後半晌就把桃子打光了,樹上再也看不見那綠裏泛紅的脆香桃子,隻剩下一些稀稀落落的黃葉。美麗而豐實的饅頭山,一下子衰敗了下來。要等到明年陽春三月,這桃樹才會開花結果,饅頭山才會再一次帶給人們甜蜜的向往……
現在,在生產隊裏的禾場上,已經不是一堆,而是堆起了好幾堆桃子。遠遠看起來,就像幾座小饅頭山一樣。於是,人們紛紛轉回家去,拿上口袋,推上架子車,又都湧到了禾場。禾場上,小隊會計蘇彥文把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嘴裏叫著人名字,同時報著過秤數碼。幾個隊幹部幫著過秤。桃堆周圍,擠滿了操心著給自家分桃子的大人;一群一夥娃娃,滿場追逐打鬧。
直到掌燈時分,杜堡子生產隊這個非凡的“打桃節”才算結束了。
打完桃,過了中秋節,生產隊張羅著準備給公社、大隊送桃子;社員們提著自家分的桃子,開始走親戚、訪朋友。膽大的還偷偷拿到南原集市上去賣。隻有李拴柱老漢一個人心裏空蕩蕩的,在饅頭山的桃樹林裏,一邊撿拾地上的樹枝和踩爛的桃子,一邊嘴裏自言自語地罵道:“作孽啊,不知道哪一天要遭報應,叫你狗日的連一個桃子都見不上呢。”他從地上撿拾起一棵大樹枝,搖頭歎息,“唉,這桃樹跟人一樣,誰種的誰牽掛,誰看護的誰疼腸。現在啊,這樹成了眾人的老子沒人疼了!”
李拴柱老漢幾十天沒回家,吃飯都是孫子往山上送。他得抓緊時間,在立冬封凍前把桃樹園子裏的活計幹完。
立冬那一天早晨,他從自己住的“神仙洞”裏出來,在一棵桃樹下撒尿。一抬頭發現一個樹枝上綻放著一朵粉白小桃花。他出奇地納悶,連尿尿都沒尿淨,提著褲子,走到那枝開桃花的樹枝前細觀察。最後,他確認是桃花,並且在它的周圍還發現有幾個含苞待放的花蕾。他係好褲子,連跑到幾棵樹下觀察,果然都有零星的桃花開了。
沒過一個禮拜,饅頭山上的桃樹像陽春三月一樣,桃花開得把山染成了像一團落地的白雲。
冬天開桃花,真是世間稀罕事。奇聞從隊裏傳到大隊,從大隊傳到公社,好像杜堡子發生了什麼特大事情,逐級上報。一些好奇者,跑幾十裏山路到杜堡子看冬天裏盛開的桃花奇觀。
杜堡子桃林冬天開花,人們議論紛紛,不曉得是主凶主吉。一些老年人講,桃樹在冬天開花這等異事,他們經見過兩次:頭次是民國九年(一九二〇年)海原大地震,人是九死一生,主凶;二次是一九四九年解放,清匪反霸,窮人翻身,主吉。至於今年桃樹冬天開桃花,是主凶主吉,成了人們談論的重要話題。一時,預測的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有些人還借機說了一些嚇人的“瘋話”。特別是李拴柱講的傳奇異聞最多。就為這事,李有新隊長把老子李拴柱訓說了一頓,並召開社員會,給他們講:“聽公社來的農技員說,冬天桃樹開花也屬正常,就是我們大家不讀書,不懂生物學、生態學而造成的,硬把世事變遷、自然災害和草木花卉的變異現象扯在一起,作出種種迷信解釋。從今天起,大家再不準講傳那些迷信話。”
然而,自然界的某些變異現象,卻往往不遲不早地和社會生活裏的某些重大事件巧合在一起。杜堡子的社員們把這塊“心病”一直揣到第二年秋的一天才得以詮釋。
記得那天是一九七六年九月十日,清早起來,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的小雨還沒有停,好像是天公的淚眼仍飄落著零星的淚花。也許是窯外廣播底線滲足雨水的緣故,廣播聲音特別的清晰。幾乎在同一時間,全莊子的人們從廣播裏的哀樂聲中聽到了那個不幸的噩耗:毛澤東主席與世長辭了!
霎時,杜堡子的父老鄉親們和全國人民一樣,經曆了感情上從來沒有過的悲痛。
這天早晨,沒有人能咽下一口飯。人們在天公的淚花下邁著沉重的步伐,向隊部走去。在這悲痛的行列中,一些中老年人傷心地像去世了自己的父母親,捶胸頓足地號啕;平時活潑淘氣的孩子們,像一霎時長大了十幾歲,抽泣著,那天真爛漫的心靈在默默地掂量著祖國的這個巨大的不幸。
張天宇冒著細雨從隊部回來,站在堂窯的門口上,發現父親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小心翼翼地把那尊獎給他的毛主席銅像放在中堂的土桌子上,在銅像前上好香火,“撲通”一聲跪倒,前額貼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待父親走出窯門,張天宇偷偷地溜進去,在毛主席的銅像前,學著父親的樣子,也行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大禮,然後把毛主席的銅像拿在手裏端詳掂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