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些問題是可以回答的,有些問題是不可回答的。可以回答的是形而下的問題,不可回答的是形而上的問題。如果誰要對不可回答的問題做一個回答,那麼最好的答案便是問題本身。比如屈原的問題,“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女媧有體,孰製匠之”;又比如張若虛的問題,“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又比如蘇東坡的問題,“明月幾時有”;又比如元好問的問題,“問世間情為何物”;又比如《紅樓夢》提出的問題,“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這些問題都是不可回答的。對深邃宇宙的追問乃是對立足之境的沉思,對幽渺曆史的追問乃是對當下的沉思,對長久人生的追問乃是對此岸人生的沉思,對人間真情的追問,其實是對自己沉思的沉思。這些問題的最好回答便是:屈子問天天問人,月光如水水如天。從這個意義上說,隻有哲學家才擔得起“詩人”這兩個字的稱號,真正的哲學乃是把人帶入那種理性探索與深邃沉思當中的學問。
《紅樓夢》是說不盡的,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不過千萬不要以為曹公在故弄玄虛,千萬不要以為曹公在自我炒作,因為曹公的問題是真正的哲學問題,是不可回答的。
《紅樓夢》是很有感染力的。我當時初讀《紅樓夢》的時候,就為寶黛惆悵了一兩個月。全書大旨談情。寶玉自己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了,還擔心黛玉為他而擔心,叫晴雯送去一塊手帕,這種對擔心的擔心,究竟有多少力量!林黛玉也一樣,她為晴雯不開門之事哭得小命也不想要了,卻把“狠心短命”四個字強咽下去。除了愛情也有親情,賈母把黛玉一把摟進懷裏,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黛玉也哭個不住;寶玉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裏,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就連死板著臉的賈政,大觀園試才,也不禁流出一點得意。難怪脂批多次說“餘幾幾失聲哭出”,說“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除了愛情也有友情。賈芸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卻得醉金剛倪二的救助,與薛蟠大動拳腳的柳湘蓮卻在薛蟠遇難的時候及時出現。《紅樓夢》的書裏書外對這些情誼都很珍惜,珍惜到連珍惜也有點承擔不起,於是便有了無可奈何的人生焦慮。情之為情,多半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時過境遷,往昔的情誼還在嗎?這方麵的焦慮要屬林黛玉最為深刻,對著“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不住地發問,“明媚鮮豔能幾時”。這種人生焦慮,或者說人生的危機感,迫使人們從哲學的沉思當中尋求解脫。這就是曹公所說的“以情悟道”了(參看甲戌本第五回)。
禪書《五燈會元》裏有個故事說,有個老太太供養一個和尚達二十年之久,她建了一間庵堂給和尚修行,並且每天派人給和尚送飯。二十年過去了,她很想知道那和尚修行的境界,於是找了一位年輕美麗的少女去送飯,趁送飯時坐在和尚腿上,並熱烈地擁抱和尚。少女依計而行,但和尚毫不為所動,隻說一句:“枯木依寒岩,三冬無暖氣。”少女回來把和尚的話轉達,老太太怒了,說:“二十年,隻養了一個俗漢!”立即跑上山去,把和尚趕走,並放火把庵堂燒了。這則故事說明了,一個沒有人類情感的人也是不配參禪悟道的。一個人真要悟,就不能對人間情感置若罔聞。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隻能感情充沛的詩人才能當得起“哲學家”這個稱號。
所以,《紅樓夢》乃是對人世人生做一種詩性探討的書,是一部秋水長天般空靈而悠遠的哲學書,是一部關切人的生存與命運的小說,也是一首探求逍遙解脫的詩。我們讀紅樓就是要展現真與假、出世與入世、生與死、愛與恨、理想與幻滅、夢幻與現實這些背後深邃的追問與體證,體會詩與小說與哲學渾然一體的那份情致。
夏日炎炎,芭蕉冉冉,恨不能像甄士隱一般去太虛幻境走一遭回來,哪怕隻見到那幅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也好。遂把幾年來的讀紅心得選出來,集成一書,以饗讀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