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與情之上是一個統一的“命”,即命運。一切皆有定數,非人力所能挽回。一切如過眼煙雲,色就是空,空就是色,同樣,興就是衰,衰就是興,後者作者沒有明說,但含義卻有同等的空虛和悲涼。空虛悲涼了半天,卻又提供了栩栩如生,實實在在的人生圖畫,令人感歎,更令人思考。
婚姻是情,更是政。在封建社會,婚姻與其說是男女二人的感情與生活的結合,不如說是雙方家族的利益的結合與結盟。婚姻與愛情的分離,靈與肉的分離,以男子為中心、以女子為奴婢為玩物的情愛觀,是《紅樓夢》的情的悲劇的社會文化根源。韶華易逝、人事無常、泛愛與專愛的對立,越是相愛就越要求那幾乎難以企及的溝通並痛感難以溝通,是《紅樓夢》愛情悲劇的人性根源。
勢與權與道的分離,則是“政”的悲劇根源。有勢的人隻知享福直至發展到歪魔邪道--如賈敬之追求修仙得道長生不老。有知識有道德的人在實際生活上一無所知乃至以這種無知來反證自己的清高,而聽到一點什麼動靜便胡亂幹預瞎指揮--如賈政之責打寶玉,王夫人之逐金釧、晴雯。更何況這種道德本身就帶著反人性的特點。在榮府,有權也會掌權用權的人隻有王熙鳳,而王熙鳳既無勢也無道。她回答有勢的人關於人、財、物狀況的詢問時的對答如流,既證明了她的聰敏也證明了她的一手遮天的便利。缺少勢和道,注定了她不可能高瞻遠矚、深謀遠慮,注定了她搞的一套都是短期行為。可卿托夢以後她也沒有采取任何重大的措施。更何況她本身就以權謀私。至於寧府,連一個鳳姐這樣的人都沒有,更陷於坐吃山空與從上爛到下的癱瘓狀態。
很難判斷是有意還是無意,我更願意相信是無意。作者寫一個家族的日常生活,寫幾對男女,卻寫出了盛世危言。作者通過一個家庭寫出了整個社會乃至當時中國社會的整個體製、整個朝廷的危機四伏、終將敗亡的命運。而且寫得如此生動細膩深刻。這也是一種宇宙的整體性與統一性的表現。作者寫好了一個細胞,人們得到的啟示卻是關於整體的思考,這種對於“細胞”的忠實而深刻的描寫的價值,往往超過有意為之的借喻、影射、微言大義。後者易於流為圖解、簡單化、意念化。前者提供的卻是分析的無盡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