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年,天邊那淺淺淡淡的煙雲,那遠遠近近的霜雪,漸漸地都消失在歲月的塵埃之中了。那是一個明霞滿天,歌吹遍野的年代。莊嚴的、鄭重的生活召喚著一代青年的熱情。我也是那個準備時刻投身於為建設新生活的、無限長的隊伍中的一個。那正是激情似火,意氣如虹的人生。青春作伴,偕侶北遊,負芨京師。我終於選定了燕園的這一片土。曾自喻是蒲公英的一粒種子,被命運女神的蘭心蕙口輕輕一吹,不經意地掉在湖邊那片草地上。自此落地生根,入定於這一片塔影婆娑、柳絲搖曳的名園。
遷至北京西郊的北大,依然承襲了老北大的文脈氣韻。紅樓笙簫,漢園弦誦,廣場悲歌,長街呐喊,依然隨處可見北大精神的延續。北大建校於戊戌維新,曆經國難,視野自是高遠,襟懷自是闊大。莘莘學子,每懷宏願:天下興亡,社會盛衰,人心今古,世事浮沉,未敢一日或忘於心。強國新民,科學民主,思想自由,兼收並蓄,依然是北大立校的根本。蔡元培首倡自由獨立的思想精神,宏大精博的學術品格,自此在中國樹立起第一所融學術與思想於一體的、綜合性的新型大學的形象。北大是“五四”運動的發祥地,又是中國新文化運動和新文學革命的搖籃。也許隻有北大,能夠如此智慧地把挽救國難的激情最後轉移到偉大的文化重建上麵來。“五四”運動中,不僅有走在隊伍前麵的北大師生,更有以《新青年》為基地的關於重鑄國運民魂的思考以及參與的激情。紅樓的莊嚴雄偉始終是北大精神的象征。紅樓始終站立在北大人的心中。即使是遷了校址之後,在20世紀50年代,我們仍然以《紅樓》命名北大的文學期刊。這是我們永存心中的紀念。
但北大畢竟是青年學子彙聚之地,青春以它自有的方式在這裏運行不息。北大不僅是莊嚴的和深邃的,北大卻又是浪漫的和輕鬆的。北大始終代表著中國的青春和活力,代表著不竭燃燒著的生命之火,以及伴隨著生命之展開的那些奇特的、充滿靈氣的思想。北大人的創造激情和浪漫情懷期待著一種表達。青春煥發的年代給予了北大一個詩意的燕園一一燕園裏一個更為詩意的、始終找不到一個更為合適的名字的湖,這就是聞名遐邇的未名湖。
未名湖是鑲嵌在燕園中的一顆綠寶石。環湖垂柳,柳蔭小徑,塔影婆娑,波光瀲灩。月下觀湖,靜若惺忪著睡眼的處子,微風花影,則是一杯輕漾的舂醪。這湖這水,給緊張的大學生活平添了溫柔的詩意的情趣。但即使是這樣的優美的環境,也沒能隔絕北大師生與外界風雲的心靈的聯結。
北大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也是那個年代,校園裏日日夜夜鼓湧著關於中國的前途與命運的思考。深層的反思,銳意的質疑,涉及的都是當日國家生活和意識形態中的前沿問題。那是一個春意闌珊的季節,校園裏日以繼夜的辯論在進行。激昂的講演,熱烈的爭論,從大飯廳到三角地,一夜間貼滿了五彩繽紛的大字報一一那是一篇篇對於蒙昧和專權的批判,那是一聲聲對於民主和正義的召喚。一株又一株的“毒草”,坦然的、無畏的,然而又是天真的和稚嫩的,向著慣性的思維發出尖銳的挑戰。當然,那一場民主運動最後以巨大的曆史悲劇的形式宣告流產。
一個充滿時代精神的前衛性的思想解放的意願,最終以眾多的思想者付出沉重的代價而結束。它給中國現代史留下了一道永難彌合的流血的傷口。20世紀中葉是中國的多事之秋,緊接著對所謂的“右派進攻”的整肅而來的,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共產風”和“大躍進”的熱狂,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大批判”和“階級鬥爭”的狂濤。如此這般,直至長達10年之久的“文革”大動亂。北大站立在風雨中,扮演著種種引人注目的角色。北大站在風浪的前列,起著種種別人起不到的獨特的作用。這其中,更多的是引導時代前行的、有時則是反向的、甚至是讓北大人蒙羞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