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在朗潤園靜靜的一隅(1 / 2)

記陳貽鍁先生

那時他總是騎著自行車到我這裏來,他一般不進屋,隻在園子外麵喊我的名字。每當這時,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做了一首自己滿意的詩,或者是寫了一幅自己得意的字,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沒有忘了喊我——我相信在很多時候,我是他的得意之作的第一讀者他——總沒有忘了讓我分享他的創作的喜悅。這時我請他進屋,我們一道喝茶品詩,或者欣賞他的書法,往往到了燈火闌珊的時節。也有的時候他並不進屋,留下他要我看的,又匆匆地騎車走了。他的行止使我想起《世說新語》中的“王子猷居山陰”,頗有“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神韻。我一直認為他是一位真名士。我們的這種交往在他的《梅棣庵詩詞集》裏留有痕跡,其中《訪謝冕談詩不遇》:“新詩改罷待評論,相訪高樓子應門。道是阿爹忙教學,昨朝冒雨下黃村”,記的就是許多這類交往中的一次。

我們習慣了都喊他“大師兄”。其實我們當學生時,他已是教師身份,給我們講過課,也輔導過我們,是名副其實的老師。隻不過是北大中文係有個特點,大多數同事都畢業於本係,都是先後的師生、同學的關係,在稱謂上老師輩均稱先生,同學輩則直呼其名,這是慣例。這樣就出現了“標準”的問題,陳貽掀先生於是就成了“師生”還是“同學”的“分界線”。在他以前是年紀較長的,即自馮鍾芸、吳小如先生以上直至遊國恩、王力先生等,是師輩;陳貽掀先生往下是同輩。“大師兄”就這樣叫開了。

其實“大師兄”的地位是很特殊的,我們這樣稱呼他除了有同輩的親切之外,還含有對師輩的尊敬在內。陳先生對於我個人來說,始終是讓我敬重的師長,又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就這樣,他以亦師亦友的身份走進了我漫長的北大生涯。他比我年長,畢業也比我早好多年,叫他大師兄,我總覺得有些欠他。但他本人顯然並不以為意,甚至還有點喜歡這稱呼。不論怎麼說,他是我在北大、也是我這一生中無可替代的、終生難忘的良師益友。

他也經常邀我去他那裏喝茶。那時他住鏡春園。一座清雅的小園,門前是一道垂花門,進屋穿過一條不長的遊廊,直抵他的書房。我們被圍在四廂的書中,享受著周遭的寂靜。竹影婆娑、花香盈室,品茗臨窗,考古論今,不覺日斜西山,蛙聲起於四野。像我這樣能夠經常流連於陳先生的書房的人,恐怕不會很多。我誠何幸,能夠有此殊榮!

陳先生的專業是古典文學,而我的專業則是現當代文學。常言說“隔行如隔山”,何況我們中間隔著長長的唐詩、宋詞、元曲和明清小說這些古典文學的輝煌!但這絲毫也沒有影響我們之間的友誼。我們幾乎無話不談,當然談得最多的、經常性的話則題是詩和文學,也時常論說曆史上的和現實中的人物故事,知人論世,總以格調和氣節為品評的標準。奇怪的是,我們的見解竟是這樣的一致!真用得上是“心氣相投”這樣的形容。

他是古典文學的專家,又是詩人。他寫的是舊詩,各體都寫,而且各體都寫得順手嫻熟。有一段時間他癡心於寫五言排律,他在這種智慧的文字運作中得到滿足。陳先生一麵教學做研究,一麵又創作。他是性情中人,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他沒有一般做學問人的那種“愁苦”,他總是充滿了樂趣——探知的樂趣,理解的樂趣,創造的樂趣。

他的詩頗得唐人神韻。也許是我的偏愛,我以為在古今各體中,他的七絕不僅寫得清麗,而且韻味深長。陳先生知道我不會寫詩,但他認為我懂詩。所以他有了新的創作總沒有忘了找我,聽取我的意見。他的這種信任感,很讓我感動。我通常也不辜負他的這種信任。我總是能在他的新作中,找出那些最閃光的、也是他自己暗暗得意的句子。每當此時,我們都有一種“知音”的欣喜。這種對於詩的尋覓和理解,無形中使我們的心更加靠近了。

在我認識的古典文學的研究者中,多數人並不關心也不了解中國當代文學。陳先生是少數的例外,他關心和諳熟中國當代文學,在古典文學研究界是很突出的。他不僅關心、而且相當了解中國當今創作的實況。更為讓人驚喜的是,除了寫舊體詩之外,他還寫小說。早在上個世紀中葉,我在當時的《北京文學》上讀過他的曆史題材小說《曲江踏青》。作為古典文學的研究者,陳先生是有點與眾不同,他不僅在史料中研究他的對象,而且在這種研究中進入了古人生活的時空,感知他們的品性與情感,把他所了解的曆史人物以形象化的方式再現出來。他是始終生活在他的研究對象中的,杜甫的入世,李白的瀟灑,王維的淡泊,李商隱的瑰麗,都融進了他的人生。他做的是活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