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人來(1 / 3)

是夜雨疏風驟,冷雨“撲撲”敲著窗紙,整個甘『露』寺的簷頭鐵馬在風雨中“叮叮”作響,雨水從簷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鈴一般,吵得人腦仁要崩裂開來。

我恍惚地做著一個又一個夢。人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簡單而蒙昧的意識,另一半卻依然沉沉睡著,睡得那樣熟,好像永遠不會醒過來一般。

恍惚地,仿佛還是紅牆宮苑之中,永巷兩旁長長的朱牆粉壁,那樣長,似兩條赤『色』的巨龍蜿蜒下去,無窮無盡。永巷的青石板那樣平滑,依稀是槿汐還扶著我的手,兩人一並走著,似乎要去上林苑賞景,還是別的什麼,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隻隨波逐流地走著。迎麵卻是剪秋過來,施施然施了一禮,笑『吟』『吟』道:“皇後娘娘請莞貴嬪去賞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經等候娘娘多時了。”

剪秋的麵孔似乎塗了許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樣白嫩,反而有點像華妃的樣子了。我於是亦笑:“皇後娘娘有請,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於是扶著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過走了兩步,身後卻是流朱的聲音,隻見她急急奔來,想是奔得急,臉都漲紅了,那樣紅,仿佛是要沁出血來。她極力大聲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

我疑『惑』著道:“流朱,你是去了哪裏,我久不見你了。如今這樣慌慌張張的,可要做什麼呢?”

我不過一個發怔,皇後和安陵容已經來到麵前,皆是笑容可掬。皇後穿著一『色』的大紅錦衣,和顏悅『色』道:“莞貴嬪,本宮召喚,你怎麼不急急趕來呢?你一向可不是這樣的。”

皇後的話雖然說的和氣,然而分量極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蓋卻僵硬無比,怎麼也跪不下去。我慌得額頭都要滴下冷汗來了。驚惶間一個側首,卻見剪秋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極細密華麗的金珠,赫然抬首,卻變成了華妃的容貌,她的唇邊蓄著一縷冷笑,幽幽道:“怎麼?莞貴嬪,你也不願意對著皇後這老『婦』跪拜了麼?”

我又是害怕又是驚恐。陵容笑靨如花,溫柔向我招手,“姐姐快來,皇後待咱們最好呢。姐姐來呀,容兒也在這裏呢。”她溫柔的笑,笑得極嫵媚婉轉,可那笑卻如割股鋼刀一般,生生地剜在身上,隻覺疼痛不已。

不知何時,祺嬪無聲無息從皇後與陵容身後緩步走出,陰惻惻森冷道:“皇後娘娘,莞貴嬪這樣不聽話,可要怎麼罰她才好呢?”

皇後的笑容依舊高貴而得體,舉手投足間皆是一國之母的雍容風範。她微笑道:“莞貴嬪最得皇上的心,本宮怎麼舍得罰她呢?不隻不罰,還要好好地賞呢。”她輕聲喚陵容,“去拿舒痕膠來賞莞貴嬪。”繼而又向我道:“舒痕膠滋養容顏是最好的,莞貴嬪好好用吧,皇上見貴嬪花容月貌,一定更加寵愛,貴嬪也好早早為皇上誕下皇嗣啊。”皇後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現了一絲裂縫,語氣幽怨道:“說不定,莞貴嬪用了這舒痕膠,會長的越來越像本宮最親愛的姐姐純元皇後呢,那可真是可喜可賀啊。”

陵容行走時盈盈生風,小心翼翼地托著舒痕膠走到我麵前,粉麵含春勸說道:“姐姐好好用吧,皇後娘娘的話總是不會錯的。”

我驚恐地尖叫著,極力推開陵容送到眼前的舒痕膠。陵容絲毫不以為意,隻一味柔美微笑,手指沾上一抹舒痕膠,倏地臉『色』一變,變得惡狠狠的,使勁將舒痕膠抹到我臉上。

舒痕膠清涼芬芳的觸感和氣味叫我恐懼地尖叫起來,極力地偏過頭去,然而陵容的手法那樣敏捷精準,我如何躲閃得開。

華妃隻袖手站在一邊,聲音幽怨而空洞,道:“你現下可明白了,你的孩子沒了,可不是因為我,也不是我的歡宜香。”她驟然爆發出來,似哭似笑,如瘋似癲,一手狠狠指向我,厲聲喝道:“我並沒有害你的孩子,害了我孩子的,卻也是皇後!咱們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以頭搶地,目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大聲悲泣,如在癲狂之中:“你有舒痕膠,我有歡宜香,咱們怎麼會有孩子啊!咱們都是沒有孩子的可憐人啊!”她的額頭撞在地上瞬時破了,刹那有鮮血湧出,淋漓不止,仿佛在麵頰、衣上開出無數鮮豔欲滴的桃花來,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她身上,卻分毫不以為美,隻見淒厲可怖。

皇後的聲音忽然嗚咽起來,如孤舟嫠『婦』,哀怨不已,嗤鼻道:“你們可憐?難道本宮便不可憐?!你們死了的,不過是未成型的胎兒而已。而本宮呢,本宮是親眼瞧著自己的兒子在本宮懷裏斷了氣息——你們的孩子,有什麼可憐的!”皇後臉上如烏雲般的陰霾驀地一掃而空,笑逐顏開道:“莞貴嬪,本宮還有好東西賞你呢。”她朝祺嬪微微使了個眼『色』,祺嬪神『色』一轉,懷抱一件蕊紅『色』錦袍,緩緩抖開來,卻是一件聯珠對孔雀紋錦,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纏枝寶相花。霞帔用撚銀絲線作雲水瀟湘圖,點以水鑽,華麗而清雅。

陵容掩唇而笑,輕快的聲音如黃鸝婉轉,此刻聽來卻尖銳而刺耳,“姐姐一向清貴大方,穿這個是再合適不過了。這衣裳可是純元皇後初入宮時穿過的,姐姐可要好好愛惜呀!”說著一個眼神拋去,祺嬪不由分說便把衣裳兜頭兜臉裹在我身上,好似一張巨網從天落下,將我牢牢網住,逃開不得,掙紮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如漁網中垂死之魚,拚力掙紮反抗,也俱是徒勞而已。

我心中著急痛恨,恐懼地轉頭過去,流朱的頸中一滴一滴滑落下明媚鮮豔的鮮血來,紅的如要刺傷人的眼眸一般,她滿麵哀傷,緩緩地轉頭道:“小姐,流朱可要去了,再不能服侍小姐了。”

我一時忘了自己仍在網中,極力呼喊道:“流朱,你可要去哪裏?你怎麼不要我了!”

流朱淡淡微笑,麵上的哀傷如凝滯不前的流水,輕聲道:“小姐,咱們主仆一場情同姐妹,眼下情分是到頭了。少夫人和小少爺在下麵寂寞的很,無人照拂,流朱可要去服侍她們啦,小姐自己保重。”

我聽得心頭如遭石擊,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來。卻見嫂嫂依稀是往日模樣,嬌俏可人,懷抱著致寧道:“從前隻叫你娘娘,如今咱們不在一道了,我便叫你一句‘小姑’吧。我與致寧福薄,不能追隨夫君了,你與夫君,可都要好好的才是。莫叫我們先走一步的人牽念不安了。”

致寧的啼哭聲仿佛還聲聲入耳,我大哭不已,“嫂嫂實話告訴我,怎麼會如此的?”

嫂嫂搖頭歎息不已,“小姑隻細想想,十月的天氣,哪裏會輕易得了瘧疾呢?”

那邊廂陵容卻盈盈然唇齒生笑,羽扇輕搖,俏然道:“桃花開得再好,終究也是俗物罷了,哪裏及得上夾竹桃風韻多姿呢。”

嫂嫂隻淡淡一笑,回應道:“是麼?桃花與夾竹桃本是同科,何必相煎太急!縱然要分個是非高下,也隻在人心罷了。”

陵容不驕不躁,取扇障麵,淺笑道:“人命都自身難保,何談人心呢。今生高下生死都已分明,薛小姐好好去修一修來世吧!”

夢境的含糊裏,陵容稱呼嫂嫂,終究隻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我無心去考較其中的分寸糾結。隻是一味大哭。雙親花白的鬢角、衰老的容顏如走馬燈般浮現在眼前,我伸手抓也抓不住,聲嘶力竭也喚不回來。哥哥的容貌也似被嶺南濕潤的瘴氣遮掩,越來越模糊而暗淡,終於消失不見。

我心中的冤屈與憤恨如困獸一般左衝右突,幾乎要在心上刺出一個口子爆裂開來。頓時化作毒蛇猩紅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纏上我的胸前,蜿蜒其上。似乎是誰的手緊緊掐住了我的脖子,那樣用力,仿佛是恨毒了我一般,掐得我喘不過氣來,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擊著,生生地如要裂開一般疼痛。疼得我大聲驚呼不止。

有倉促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有人大力地推著我的肩膀把我搖醒。我輾轉醒過來,口中焦渴得發苦,連舌頭也仿佛黏連著牙齒。心跳沉沉地虛弱著,仿佛桌上一枝跳躍著的微弱火光明滅。衣衫盡被汗水濕透了,粘膩地附在身上。我吃力地伸手撫一撫額頭,緩緩直起身來坐著。

神思遊離的一個瞬間,唯聽見冷雨敲窗,淅瀝生寒。

睜開眼見到槿汐和浣碧關切不安的麵容,才稍稍安心些,嘶啞著聲音道:“我沒有事。”

槿汐披衣坐在我床邊,憐惜道:“娘子又做噩夢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得擺擺手。浣碧四處找不到安神的湯水,隻得泡了一盅滾燙的開水,輕輕地吹著,慢慢給我喝下。浣碧憂心道:“小姐一直這樣夢魘不止,又沒有安神定心的『藥』可以吃,這樣長久下去,身子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呢?”

槿汐忙安慰道:“娘子初來乍到甘『露』寺,不適應周遭也是有的,未必是什麼要緊事,好好排解一番也就好了。”

臉上的淚痕猶在,大滴的淚水洇在枕上,仿似開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地散『亂』著。我伸手拂去,自己也怔了一怔,勉強道:“真如孩子一樣了,睡夢中也會哭。”

自入甘『露』寺以來的日子,我其實甚少哭泣。難過與悲憤一刻也沒有減輕,對爹娘與哥哥的思念與擔憂亦是與日俱增。然而眼中卻是幹澀的,如同一口已經幹涸的枯井,唯見青苔厚密十丈,卻無一點波瀾湧動。難過到極處,成日裏亦隻是望著發黃的窗紙發呆,這樣呆坐著,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有時連浣碧也看不過眼,勸道:“小姐這樣憋著是要憋壞了身子的,不如哭出來痛快些。”

我隻是緩緩搖頭,哪裏還有眼淚呢?而眼淚,又能改變些什麼。

偶爾來看我的,除了住持,隻有那日送紅糖來的姑子。來了幾次,我也漸漸知道了她的名姓,她叫莫言。人是長得冷寂而瘦削的,高聳的顴骨有一點凶相,也不愛說話,總是冷淡著神情,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這個樣子,自然是與寺裏的姑子們合不來的,然而也沒有人敢去招惹她,不過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她,是被眾人孤立的。而我,自然也不甚有人來理會。

偶爾莫言來一次,隻倚在門框上看我一陣,神『色』冷寂。我不過與她點點頭,繼續發呆或是睡覺養息。若她來時見我神情呆滯,總有些不屑一顧,往往片刻就拂袖而去,還要說一句,“都落飾出家了,還要為男人傷心麼?當真是傻子。”

雖然她幫過我,卻是不熟識的,我何必告訴她,我的蕭索與傷心,不隻是為了男子的所作所為叫人傷心。

莫言往往對我嗤之以鼻,“白天裏想著臭男人為臭男人傷心,夜裏想著臭男人為臭男人傷心,從前是,現在是。到底女人都是無用的,一輩子活著隻曉得想著臭男人為臭男人傷心。”

她口口聲聲一個“臭男人”、“臭男人”罵得利索而理所當然。我啞然失笑,這樣口氣的人,出家做姑子是再好不過的。於是對她道:“你出家做姑子是最好的了。你那麼厭憎男人,自然眼不見為淨,尼姑庵裏是沒有男人的。”

她輕哼一聲,道:“你若想著臭男人始終放不下,那麼到處都是臭男人的影子在,與你在不在甘『露』寺做不做姑子有什麼相幹。”

驟然想起我偶然聽見的旁的姑子對莫言的議論,“莫言好似跟男人有仇呢。”

我亦這樣覺得,於是隻是一笑,懶得再與她分辯。

不過,莫言亦有讚揚我的時候,“你倒是個好氣『性』的。這樣放不下臭男人,倒不曾為他掉過一滴眼淚。也是,咱們清清淨淨的淚珠子,能為臭男人掉麼!”

我沒有落淚,然而我空洞的堅強與麻木,卻在睡夢裏全盤瓦解。我的眼淚,這樣肆無忌憚縱橫在我的臉上,仿佛爬蟲,橫行肆虐而過。

槿汐道:“浣碧去煮一壺熱水吧,等下給娘子擦擦身子再睡,這樣汗漉漉地睡著容易感染風寒的。”她把她溫暖的手心輕輕合在我的手背之上,輕聲道:“娘子若不困,槿汐陪娘子說說話吧。”

我無聲地點一點頭。

槿汐柔聲細語道:“娘子夢魘,可是為了從前的事。”我以沉默相對,算是默認了。槿汐輕輕歎息一句,“換了是誰,遭逢這樣的變故都是要傷心的。”她沉『吟』片刻,“娘子可想過要東山再起,為家人報仇雪冤。”

心的底『色』是苦澀的,那苦澀延伸到嘴角亦化作一抹苦笑,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曉得,要東山再起、報仇雪冤這樣的事,也隻能依靠著他才能做到。否則,一切都隻是紙上談兵,無可施之處。”

玄淩的名字,於如今的我是十分避諱的,連“皇上”也不願意稱呼一句,隻以“他”代之。

槿汐自然明白,我又道:“算計我的人早已設下連環計謀。先用純元皇後的故衣令我失寵於他,叫他眼中看來、心中認定,我是故意冒犯先帝後,膽敢與先帝後相較這樣不自量力、自取其辱。也叫我明白,多年寵愛,我不過是她眼中純元皇後的影子罷了。”我十指緊握,骨骼“格格”有聲,連指節也泛白了,心中的恨意與無奈都雪亮地反映著淚光簌簌,“設下圈套的人不僅思慮周詳細密,更深知我與他的『性』子。他若認定我冒犯,自然不會聽我半句解釋,連我後來要為旁人爭辯什麼,也都成了虛妄之詞,不過是砌詞狡辯罷了。而我知曉自己在他心中不過是旁人的影子,又如何肯再與他相見、與他恩愛,甚至那人算準了我不會為自己辯解一句了。那人心計之深沉可怖,遠在我意料之外,也因此牢牢控製我於她鼓掌之中。”

槿汐的烏翠的眉頭蹙得如群山褶皺,似柳葉被狂風席卷。極度的沉默之後,她忽然仰頭,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幽幽如鬼火。她一字一頓,道:“皇後是後宮之主,又與皇上是多年夫妻,自然有這樣的謀算。”

我輕哼一聲,自嘲道:“最初我總以為皇後仁善慈祥,後來隱約知道不是,卻也沒想到會有今日,我一向對皇後尊敬恭順,並未有任何不軌之舉。”

槿汐的嘴角微微揚起,道:“娘子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子以為聽命於皇後,對她恭順有加便不會讓她對您有殺機了麼。奴婢知道娘子與純元皇後容貌有三分相似,『性』情更有五分相似,皇後是純元皇後的親妹妹,又怎會不更加清楚明白。皇上對純元皇後又是何等的情意,娘子與先帝後相像,在她眼中,早已是必除之人了。何況娘子當時一門父兄皆在平定汝南王時立有大功,娘子素來得寵,此時家中又烈火烹油,顯赫難當,甚至比當年的華妃更不好對付。”她略想一想,“若在從前,奴婢也不過是以為皇後略有城府而已,如今與娘子一同親身經曆,才算曉得皇後的厲害。這些日子以來奴婢亦在思量不已,總算明白了些。其實皇後竟早已經是步步為營,將咱們狠狠算計了。”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欞上“噔噔”作響,間或夾雜著寒風刮過,其聲如鬼魅呼嘯一般,驚心動魄。那雨氣的寒冷,隔著窗紙,亦鋒利『逼』上身來。

“朱宜修!”我的唇齒間淩厲迸出皇後的名字,字字誅心。“我以為沒有妨礙她,在她眼中,我卻已經是個最妨礙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驟然湧出一股軟弱與悲愴,“她最初,亦不過是利用我與華妃抗衡啊。自我入宮以來,早已步步處處在她算計之中,人為刀俎,我身為魚肉還不自知,又如何與她抗衡。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羅地網啊!”